可是,從那一夜起,她的心裡卻有個角落開始鬆動。
什麼是情?情是無情的白光刀刃嗎?什麼是義?是嗜血殘笑的趕盡殺絕嗎?若說血腥殺戮是罪,當然不為俠義之道,那為了救她而大開殺戒的西門雪算是哪一類?記憶中那把被鮮血鍍上一層紅衣的劍的印象,至今仍深深盤據在她腦中,清晰無比,彷彿只要伸出手,就能觸及到血的滾燙。而他的「居心不良」出自他的親口承認,當然也是真的。可是……能就此論定他是奸邪之徒嗎?畢竟是他救了她不是嗎?更別提過去十天來他對她的那種細心又妥善的嬌寵呵護了。
說到底,什麼才是真的……
練雪頹然的低下頭,「我本來是很相信的,可是現在……我實在不知道我還能相信些什麼?」
西門雪屈指輕敲她額上一記,語氣中滿是寵愛,「傻梅兒,那我呢?」
練雪一愕,「你?」
他嗎……也許是吧!至少,他不曾在她面前作假。他的笑謔、他的溫柔、他的狠絕、他的無常,全赤裸裸的呈現在她眼前,毫無遮掩;當夜鄭行義在臨死前質問他為何違背承諾時,他的回答也是直接的近乎直率,沒有忸怩作態、沒有藉故推托。
可是……
「需要想這麼久嗎?」西門雪笑看著她因沉思而皺起的小臉。
練雪本想說些什麼,可是話在嘴裡咕噥一陣,仍是化為一聲輕歎,「我的腦袋裡好亂。」
「那就別想了。」
「呃?」練雪一愣。
「因為我們有的是時間,你有一生的時間可以慢慢想。」
風起,兩人交纏的發似在緩緩訴說:如結髮一世,至死方休。
「走吧。」西門雪自覺已經說夠了,正想摟過練雪,帶她離開這裡。
不料練雪一個轉身,掙開他的手臂,向前走了數步,「沒有……」
他們沒有、也不會有一生的時間,因為……
西門雪氣定神閒,只在眼光中洩漏了些許疑惑之意。
練雪回身,正色道:「你想,是誰幫我埋葬了我的親人?」
西門雪勾魂一眄,「那很重要?」他想知道的,只有剛剛練雪所說的那句「沒有」代表的是什麼。
練雪沒有直接回答,只是環顧四周,「我逃離這裡不過十天,能在短短十天之中將幾十口的人安葬完事,並把這兒清理成這般……」她的視線回到西門雪臉上,「一般人能做到這些嗎?」
西門雪劍眉一挑,「要不然呢?」
練雪偏過頭,避開了他眼中的試探,「我想,能這麼做的,只有一個人……」
「不只一個人吧。」
她輕噫,「咦?」
「你不是說這麼大手筆的事情不是一個人能完成的?」
「不,我是說……」
西門雪涼涼接口,「你的意思是說,有人掌權一方,能一手攬下這事,像是……」一對利眼仔細的觀察著練雪臉上的反應,「承恩山莊的段家?」
「你知道?」練雪提高了聲音。
他怎麼會知道段家……咦?慢著!既然他如此清楚,意思就是……
她瞇起眼,「段家人真的來過?」
「對。」西門雪的回答乾淨俐落。
「你『親眼』看到段家人為我爹他們收葬?」她在「親眼」兩字上特地加重了語氣。
「當然。」
「可是你竟然沒有告訴我!」練雪心中怒火高熾,話中大有興師問罪之意。「你可知道,段家和我們練家……」
西門雪不以為意的聳肩接口:「是兒女親家,而且我的小梅兒和段家的少莊主自小就定了親。」這陣子他雖看似一步也不離開的守護著她,但實際上他一點也沒閒著,趁著她休憩的空當,他可是將練、段兩家的事調查了個十足十。
原因無他,誰讓段家鐵腕式的強行介入練家滅門一事,讓他起了莫大的興趣。
練雪聞言驚得呆了,「你都知道?」他是怎麼知道的?而且他既然知道了,那他為何還這樣待她?對她說那些話?
思及此,她腦中思緒更亂了,「既然你知道,你應該……應該……」
西門雪一陣輕笑,「應該告訴你,把你帶去給段家人,把我想要的梅兒拱手讓人?」他走近數步,臉上笑意一收,「梅兒,我不是傻子。」
「但是,這門親事是爹親口允諾……」在他的逼下,練雪幾乎無力反駁。
他一手按上她的肩頭,另一手指向眼前的荒蕪,傾身在她耳邊,魅惑般的嗓音中夾帶著不容辯駁的決心,「和段觀波結親的『雪兒』早已死在那夜的深林之中,現在站在這裡,被我所救的,是屬於我的『梅兒』。」
練雪抬起頭,入眼的是西門雪眼中熾烈的愛火及毫不隱瞞的佔有,若再進一步,就是烈焰焚身,從此沉淪……「你說過,你會完成我所想要做的事。」半合起眼,她心中已有了決定。
西門雪皺起眉,心中幾可確定他不會喜歡她接下來的要求。
睜開眼,練雪一臉毅然,「我要去承思山莊。」說她膽小也罷,說她不知感恩也罷,自小就被灌將來必成段家人的信念早已根深柢固、牢不可拔,她終究無法捨棄。
西門雪聞言,眸中厲光大盛,與他近在咫尺的練雪,甚至可以從他身上感覺到正蓄勢待發的凜冽寒氣。
她明白,他是真的動怒了。
但這次,練雪不再迴避,勇敢的以難得在她身上見到的固執迎視他的目光。
彷彿過了數年之久,西門雪驀然一個轉身,背對著練雪,「我們明日就出發。」
第四章
他……還在生氣嗎?
透過一巾白紗,練雪不時瞄向坐在身旁,面無表情地啜飲著杯中物的西門雪。
這樣冷然不可親近的他,是她所不熟悉的。
是為了她昨日的堅持嗎?
可是,離開練家舊地後,他對待她的方式並沒有什麼改變啊!昨日及今日起程前,他照例哄著她喝下據說能補身的苦藥,仍然形影不離的跟在她身側,邊眼中讓她心慌的深深眷戀也依然未改,一舉一動中對她的呵護憐寵更是絲毫不減……直到踏進了這間客棧之後。
為什麼?
直至此刻,練雪才猛然發覺一件事——
她壓根不瞭解他,一點也不!
可是這半個月來,自己卻是一直依賴著他的。
隨著突來的醒覺,是更多懊惱、不安與心虛齊湧上她的心頭。
其實她對他一點都不公平,不是嗎?
他為她做了那麼多,她卻什麼也回報不了,甚至放縱自己享受著他的眷寵,即使是在明白她根本無法償還之後……
因為他唯一的想望,卻是她永遠都無法給予承諾的將來。
「不喜歡這些菜嗎?」西門雪關心的聲音響起,只是配上他那張冷肅的面孔,委實不搭調。
練雪連忙回神,「沒、沒有啊。」她舉筷朝桌上的好菜進攻時,一雙筷子卻就這麼定定的停留在半空中。
「梅兒?」練雪異常的反應落在西門雪眼中,頓時又讓他一對俊眉深深擰起。
菜都上桌老半天了,怎麼梅兒連動都不動一下筷子?好不容易動了筷,卻又是一副猶豫不決的模樣。
練雪苦著臉——隔著臉上的白紗,西門雪是瞧不著的——可憐兮兮的央求著,「可不可以把這頂帽子拿下來?這樣我都不知道該怎麼吃東西了。」
也不知道西門雪是打哪弄來這頂紗帽的,帽簷垂下的白紗垂至她的胸前,雖然如西門雪所願,遮住了她的花容月貌,說是可以避免掉不必要的麻煩,可是頭上戴著這樣一頂看似神秘,實際上是綁手綁腳的玩意,實在是彆扭極了。
西門雪稍一沉吟,喚來了店小二,吩咐道:「給我們一間上房,把這些菜都端進房裡。」
「是的,大爺。」店小二口中答應著,但好奇的眼光不斷的在西門雪與練雪身上游移。先前進門時,這個看起來陰柔俊美的男人就說過他們不住店了,既然不住店,怎麼還要間上房?不會只是為了要吃餐飯吧?
不過,客人就是大爺,沒有他這個小小的店小二能置喙的餘地。
「大爺、姑娘,這邊請。」店小二恭敬的擺手引路,眼睛卻不由自主的在練雪身上多逗留了一會。
打從這對男女踏進客棧門口開始,已經不知道吸引了多少人的目光。不說那個戴著紗帽,全身洋溢著神秘氣息,引人遐思的女人,光是那個看上去比女人還美上三分,美得邪氣的男人,就招來了數不清驚艷、愛慕的眼光,而且是男女都有。要不是男人全身上下充滿了陰冷的肅殺之氣,讓人不敢輕越雷池一步,只敢偷偷地瞄上一眼,他們兩人哪能這麼安稔的坐在桌前,等著菜上桌。
如今在近觀之下,當男人的眼神投向女人身上之際,男人眼中隱約地多了一份溫柔,能讓這樣一個冷邪的男人瞬間軟化下來,那個女人更叫人好奇。雖然看不著白紗底下的容貌,可是光看她的纖柔體態、裊裊生姿,以及清脆如鈴的悅耳話聲,十之八九也是個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