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微微的皺了眉,對他總是給人模稜兩可的答案不太滿意,「死了就是死了,沒死就是沒死,我不明白什麼叫做『沒有死透的死亡』。」
他回報的笑聲裡有著對她的欣賞,「『沒有死透的死亡』?『死透』的意思是徹底死亡嗎?你很會創造新句子。」冰綠色的神秘眸子迎上她挑戰的水瞳,明白她又被他激怒了,他覺得她真是隻母老虎,「先別動怒,我沒嘲笑你的意思。」
「那又是什麼意思?」凌艾荷氣焰頗高的揚眉。她不明白自己的話有什麼好笑的,好像她所說的每一句話都和低等生物的智商相齊,她平生最厭惡的就是輕視她的人,而從遇到他開始,她就覺得他時常帶給自己這種令人不悅的感覺。
「你說的不算錯誤,所謂的『死亡』就是生理的機能停止,而靈魂脫離肉體,但你的情況不同,你的身體仍活著。」他指了指同樣懸浮在半空中的她,「但你的靈魂卻在這裡。」
「應該說我是『生靈』吧!」凌艾荷冷笑了聲,「我相信我不是第一個,但也不會是最後一個。換句話說,我是半個幽靈。」
他揚了揚眉,「也可以這麼說,如果你在二十四小時內沒回到你的肉體,你的身體便會因為喪失了和靈魂同步的律動逐漸衰弱,就算二十四小時後你的身體仍活著,你也回不去,只能等著……套句你發明的詞彙——死透了。」
「原來如此。」凌艾荷喃喃地頷首,「這就是你仍跟在我身邊的理由,因為我還沒完全死亡,於是你必須等到我的身體死後,方能確定我成為你的替死鬼。」
替死鬼?原來她還把自己的話當真了,他淺淺的勾起嘴角,「我不需要找你當替死鬼,至於跟著你來這裡,純粹僅是我的好奇心作祟,我想知道你在經歷死亡的片刻後,你的想法是否會改變。」
「既然死了,有什麼能改變的?」她自己也沒料想過自己跳下十九層樓後,居然還有回生的希望。凌艾荷淡淡地瞅視他,由他的話裡找出了一點蛛絲馬跡,「看來我連想當一個人的替死鬼都不能,我不曉得地獄的服務項目這麼徹底,連自殺的人還有死神接送,若這麼說來,我的死期豈不是在你們的預料之中?」
他搖了搖頭,早該明白她是個聰明的女人,不可能還猜不出他的身份。他咧開嘴,「人類是思想自主的生物,沒有誰能預料到下一刻會有誰突然想不開而自殺,除非陽壽將盡,否則勾魂使者不會出現在人類的面前。」
「那你呢?」凌艾荷掃過他一身全黑的裝扮,除了那套頗為怪異的黑袍,他幾乎算得上是現代的,微鬈的黑髮修剪得宜,少數不羈的發尾在他額間翹著,顯然是先前強風的傑作。整體說來他的氣質令人不能逼視,但卻不脫現實。「既不是找替身的遊魂,也不是死神,你為何出現在我面前。」
「看熱鬧。」
答案雖然簡單,但凌艾荷看得出他冰綠色眸子一閃而過的妖異光芒。呵,看熱鬧?她高傲地仰起頭,「我不曉得這年頭連鬼都會看熱鬧。」還在跟她兜圈子?去他的,他跟自己說了半天的話了,她居然連他的名字都不曉得。
「這年頭看熱鬧的鬼可多了。」見她惱怒的模樣,一抹不知從何冒出的興味,讓他很想將她臉上武裝起的高傲面具扯下來,「你總是對人頤指氣使的嗎?得不到你想要的答案,便覺得你的自尊和威嚴感受到了損傷,這麼容易受傷的人通常會被無端的自擾糾纏。」
火苗蹦上凌艾荷清明盈亮的黑瞳,她卻硬將火氣壓了下來,語氣僵硬地朝他嗤了聲,「既然熱鬧已經看夠了,那你也該離開了吧?」這男人在逗她好玩嗎?她暗忖著。
「我走不了。」他又泛開神秘的笑容,「在你沒死之前,你算是我的責任。
「責任?來看熱鬧的人需要什麼責任?」
他閒閒地呼了口氣,無奈地望著她,「誰教你選在今晚那個時間、那個地區自殺?我連選擇的權利都沒有。死亡名單上並沒有你的名字,足見你陽壽未盡,但你卻真的跳了樓,所以在你死之前,我必須看管你。」
凌艾荷總算明白他的身份了,「說穿了,你是死神。」原來他真的是死神,只不過遇上了她這麼一個臨時的狀況。
「有人稱我為『死神』,也有人稱我為『勾魂使者』,隨便你用哪種說法。本來今天我已經完成了我的工作,卻意外地被你想自殺的念頭吸引過來。但過了明天,你就不再是我的責任,現在你還有權利選擇活下去或做個孤魂野鬼。」
「那麼何需置疑?現在就把我的魂勾走吧!用不著等到明天。」再和他乾耗上一天,她會全身不對勁,天曉得她有多討厭和這種渾身充滿謎般危險氣息的男人在一起,尤其他的身份又是個死神!
「不考慮嗎?」他望著她,若有所思地微微頷首,「我早該猜得到你有勇氣跳下去,就不會再回頭看著你身後的事物;有時不知惜福是一種罪孽,然而我卻不願看到有人輕忽了生命存在的意義。」
凌艾荷惱怒地揮了揮手,「我不需要聽人說教!」他怎麼會懂?他畢竟只是個連名字都不知道的男人呵!過去他不曾參與她的生命,怎能明白當一個人的價值被絕望淹沒是多麼可怕的一件事,足以令自己拋下所有的一切。顯然他也被她惹怒了,但他僅是將他英挺的劍眉擰成直線地瞅著她,沉默不發一語。嚇人的寂靜立即蔓延在他們之間,凌艾荷自知理虧,卻逞強不願承認自己的錯誤,只好在他沉默責備的眼神下扭開頭,注視著手術台上那堆為她的生命而奮鬥的醫護人員。
為什麼他們仍能保有那份執著呢?他們的工作不啻於在和命運的死神玩著生命的拉鋸戰啊!若命運之輪如何運行是早已注定好的結果,那麼花上所有的心血能如何?執意和命運爭取那幾十萬分之一的勝利機率,該說是人類發展文明後的自大嗎?就連過去的她也是一樣,自以為站在世界的頂端,便可以以自身的努力改變所有的事,錯將自己當成與救世主同等的人物,其實那都是騙人的。
抽開了自認能改變世界的狂妄,留下的只是真實深刻的欺騙,不管是騙了其他人,或是騙了她自己,當自己對所信仰的教條忠心不二地認真付出,結果居然發覺那只是一堆垃圾,那種幾近全盤潰散的感受有誰能忍耐?面臨自己的時候,就算是再堅強冷漠、不為外界所動的人也會無比的脆弱,因為最多的瞭解也會造成最大的傷害,而最能傷害自己的敵人往往就是自己本身。
他緩緩地歎口氣,終於移開了他的視線,「也許你自殺是對的,你不配有勾魂使者為你須路;自殺者連枉死城都不配進去,只能在人間遊蕩至你的陽壽到期。你的思想太過自私偏激,若你死得其所,對其他渴望擁有生命熱火卻不得不死的人來說,人不公平。」
「成為孤魂野鬼就是給我的懲罰?」凌艾荷冷冷地問道。她不信所謂的懲罰,因為人間所有的賞善罰惡,都是人自己畫地自限定下來的東西,「然後等待我生命應盡的那一天?在那之前讓痛苦和後悔來折騰我自己,就是你們給我的刑期?」
「沒有所謂的『懲罰』,也沒有我們給的『懲罰』。當一個人完全對自己的行為不負責任、沒有悔意的時候,再多的責罰也是枉然,只會更加扭曲被罰者的內心。倘若你的心還有一點良知,你總有一天會明白最痛苦的責罰不是來自他人,而是你自己。」他以相同的冷酷勾起淡淡的笑,「對你而言,很可能還要花上一段時間方能瞭解。」他覺得她簡直泯滅天良得無藥可救了。
「你話裡的意思是『很長的段時間』,不是嗎?」凌艾荷故意順著他的話挑釁。她過去沒遇過如她一般冷酷的人,如今算是遇上了,即使他是一個死神,基於過去的行為模式影響,她會和他爭戰,直到有一方先敗下陣來。
他沒有回答,惟一的反應僅是淡淡地輕哼了聲,像是贊同,又像是對她的輕蔑,「去看看你的家人吧!或許你會從那裡找到一點你應該有的感情。」
「我不需要。」既然都已經自盡了,凌艾荷不想再回到那種會令她的心隱約抽痛的地方,她強迫自己一定要狠下心。
「是嗎?」他的嘴邊噙出半抹謎般的微笑,轉身極緩地飄離手術室。
***
「喂——」凌艾荷喚道。
很難形容看著一個人用飄的是什麼樣的感覺,只能說很不習慣,而且當她發覺自己也可以用飄的,沒有實體,不打開門就可以穿越任何有形的物體,那種感覺她不習慣。可是當她跟著他飄出手術室後,她到口的話全被眼前的景象狠狠地煞住,走廊盡頭濃郁的哀傷情感如電波般地襲擊向她,形成一股強大的電流,不禁讓她的全身僵了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