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小姐,這裡——」巧瑟霎時止聲,望了望破廟角落邊幾個假寐的乞丐,不禁又將衣襟裡的饅頭捏得更緊。瞧他們沒有醒來的跡象,她無聲地走到宮櫻蜜身旁,生怕這群乞丐一旦曉得她找著食物,又要欺侮她們兩個弱女子,將食物搶了去。
「巧瑟……」蟋在角落的纖小身影微動了下,宮櫻甯無力地睜開眼.童稚的嗓音細若游絲。「你有沒有……」
巧瑟微微地頷首,霎時見到主子的眼幾乎亮了起來,她又回頭瞄了下其他人,緩緩地低下身,用眼神警告宮櫻甯千萬不可以讓其他人知道她們有食物。
宮櫻甯嚥了咽於澀的喉頭,上一次進食早已是好幾天前的事,自從吃了那碗發餿的米粥後,數日來她和巧瑟僅能以水果腹。「那……」
巧瑟小心翼翼地捧出幾乎快被她捏碎的饅頭,但宮櫻甯可不管那些,微顫的手一捧過饅頭,也不管饅頭屑崩散了一地,大口大口地吞噬著乾澀的食物。
「小姐。」瞅著小姐費力地吞著饅頭,巧瑟直覺眼眶乾澀。這是宮家的二小姐啊!前兩個月,小姐還是個非山珍海味不食、非綾羅綢緞不穿的大家閨秀;怎料一道皇旨毀了宮家,家產充公,男丁悉數流放,女眷除了逃出來的小姐,都成了官妓。可逃出來不代表就避得了禍,兩個月間,身上的珠飾盡數典當,她們又手無縛雞之力,小姐身上骯髒粗糙的麻布早以代替了華麗舒適的衣裳,更將孩童細嫩的肌膚磨得滿身是傷,眼看著小姐和她落到這樣的處境,她的淚不禁奪眶而出。
才十二歲的小姐完全不解世事,她又該怎麼照顧她和小姐往後的生活呢?
「巧瑟,」宮櫻甯抹了抹嘴,細心地將地上混人泥沙的食屑挑進手中,雖然肚皮完全沒有飽的感覺,但是她一時沒想清楚巧瑟是否只要了一個饅頭,就已經所有的東西給吞下肚了,那……巧瑟要吃什麼?「對不起…」
「小姐還要嗎?」巧瑟抹了抹眼淚,勉強微笑地又從懷中揣出半個饅頭遞給宮櫻甯。「小姐,我明白這半個饅頭還是吃不飽的,你全吃了吧。」
「不是,我飽了。」宮櫻甯將饅頭塞回巧瑟手裡。「幸好你還多要了一個,你吃吧,你找食物很辛苦的,一定比我餓;你趕快吃,免得又被人槍走了。」
巧瑟為難地瞅著宮櫻甯,小姐瘦得幾乎快成皮包骨了,而她也明白一個饅頭絕對填不滿主於的肚子,只是小姐心軟,想到她也會餓著……
「我叫你吃,你就快吃,」宮櫻甯瞪著圓亮純潔的水眸,不容置喙地撕了一塊塞迸巧瑟的嘴裡。她的腹中雖傳來饑饞的聲響,但她允耳不聞:。
「小姐……」巧瑟含淚吞著下硬的饅頭,苦澀的滋味不僅漫進了鼻頭,也漫進了她的心。她何德何能有這麼心疼下人的主了,就算叫她去賣命,她也會想盡辦法照顧好主子。
「快吃。」宮櫻甯滿意地瞅著巧瑟捧咬著饅頭,才低頭望著自己掌中挑起的饅頭屑,一塊塊地往自個兒的嘴裡塞。
「小姐,我們回去好不好?」巧瑟三兩下就將饅頭吞盡,但望著宮櫻甯連著沾了泥沙的食屑一併吞下肚,心中又是一慟。「我們過不了這種生活的,雖說小姐回去會成為官妓,但在落籍之前,你還能衣食無缺啊。」
「落籍?那得等多少年?」宮櫻甯直視著巧瑟。「我雖年紀小,好歹我也有宮家的氣節,要我飲酒陪笑,不如直接殺了我。」
「可是……」看到小姐的模樣,她更不忍心。「難道你忘了芙稜姐姐對我們交代過的話嗎?宮櫻甯將最後一塊碎屑塞進嘴裡,「官妓、官妓,說穿了娼妓不離家;雖說賣藝不賣身,但遇上權高勢大的官想納為侍妾,又有誰能阻止得了?一旦落人了這種田地,真能落籍從良的又有幾人?芙稜姐姐逃不掉,只好努力幫我逃走,現下我若受不了這種苦而回去,她一定對我失望透了。」
「小姐,不會這麼糟的。」巧瑟瞅著一臉堅決的主子。「不回去我們又能怎麼辦?我是個粗人,當然可以做些粗活;但小姐是金枝玉葉,身子骨會受不住的。」
「你做得來的,我當然也做得來,爹已被革去了功名,論身份我也不是什麼大家閨秀了,不是嗎?」反正做什麼都行,這一點她早在離家時,心裡就有個底了。
「但小姐……」巧瑟深深地歎口氣,「小姐從小學的就和我們這種下人不同哪,習琴、讀書、吟詩、作畫、棋羿、刺繡、這些東西做下人的全都用不著。」
「夫子曾經稱讚我才智聰穎過人,學什麼都難不倒;況且我才十二歲,什麼都還來得及學。」宮櫻甯抿起嘴,不相信除了大小姐外,她什麼都學不會。
「那這該怎麼辦?巧瑟明白自己絕對說不過她,指了指自個兒的腳。「小姐纏足,尋常走點路就得讓我攙著了,又怎麼做得起粗活?」
「這簡單,往後不纏了。」宮櫻甯拆起她的裡腳布,「從小我就不明白為什麼我就必須和你的腳不一樣。你的腳板是直的;而我的腳板卻折了一半,能走的路遠不及你的一半。倘若做閨秀得纏小腳,那我現在既然不是閨秀了,纏和不纏又有什麼關係?」
巧瑟見狀連忙阻止。「小姐,不纏,可找不到好人家啊!」
「好人家?連括都活不下去了,還需要好人家嗎?」宮櫻甯啟唇冷笑,清澈的明眸中有著突遭劇變的譏嘲。「芙稜姐姐說過,世人可笑,皆以外表皮相做為擇偶的條件,可卻不知人心隔肚皮,心中的城府又是怎樣的醜陋。纏了足就找得到好人家,這種話我不信。」
「芙稜小姐……哎呀。」巧瑟真說不過她這個主子,可芙稜小姐待她也好,她根本不想告訴主子,她老覺得芙稜小姐可能是書讀多了,連腦子也有點怪怪的,淨說些怪論給主子聽,「小姐,還是……」
「匡卿」一聲,官櫻甯解開的最後一層裡腳布掉出了一樣東西,她頓了下,拾起那塊粉色的扁平物體,蹙起了眉頭。「怪了,什麼時候我的布裡頭有這塊東西?」她們的首飾不已經典當殆盡了嗎?
「小姐,是塊玉耶。」巧瑟眼睛一亮,馬上就想到可以利用這塊狀似芙蓉的王佩去換食物。真是老天爺保佑,沒料到小姐的裹腳布裡居然還有寶貝!
「給吾女櫻甯,父……」宮櫻甯翻轉過雕工雅致的芙蓉玉,念著背面深鑿的字句,似乎感受到了數月前家中平和安逸的生活。這應該是娘幫她纏上的,因為娘明白她性子好動,若是放在身上,篤定不知何時遺失,才會細
心地將她的長生玉夾纏在她的腳上……
「娘……」宮櫻甯微覺鼻酸。娘和芙稜姐姐現在又會在哪呢?做了官妓,就表示要委屈她們的氣節,取悅那些人哪……
「小姐,我們可以不可……」巧瑟滿腦子全都是白胖胖的饅頭,這次她學乖了,等玉珮當了錢,她一定要和小姐兩個人省著用。
「不可以。」宮櫻甯將玉塊捏得死緊,堅決地瞪著巧瑟。「這芙蓉塊已經是我身為宮家人最後的東西了,就算餓死,也絕不能把它當了。」
「可是……堅持宮家的東西又有什麼用?我們都快餓死了啊!」
「我能有這一塊玉塊,想必芙稜姐姐也有一塊和這相同的玉塊,芙稜姐姐不可能把它賣掉的;怕餓死,等我把腳板弄直了,做下人也行!」
「小姐……」巧瑟眼巴巴地望著主子撕下一塊布,將玉袂小心翼翼地包好放進懷裡,她不禁失望地眨了眨眼,恍若看著饅頭離她而去。
「嘖!」宮櫻甯收好玉塊後,伸手試圖將自己長年彎曲的小腳扳直,卻不料這一動簡直讓她的腳疼痛至極,她咬牙低嗚了聲,望著憂心忡忡,也有些失望的巧瑟。
「巧瑟,你出去時,順便幫我找兩塊平順的木板來,讓腳板綁著板子,過些時候應該就會直了吧。」
「小姐,還是不要……」每次看著小姐的小腳,她羨慕、卻又覺得害怕,如今小姐不綁了,那還彎得回來嗎?
「不行,我總不能讓你一直去替我討飯。」宮櫻甯咬緊牙關地望著巧瑟。「再怎麼苦我都會忍的。等我的腳一好,我們去找份能收圖下人長住的差事,就不會挨餓受凍了。」
「小姐……」巧瑟無語地瞅著主子,只覺得她的小姐好堅強;連她都快忍不下這種苦了,然而小姐卻堅持著自己的氣節,寧可餓死,也不屈辱自己。
這是……一個十二歲的孩子能有的氣度嗎?
「櫻甯,櫻甯。」蘇念學無聲地朝窗外擠眉弄眼,汗珠隱約地浮現額際,他瞄了瞄一旁的夫子,暗自在心中把宮櫻甯罵上一百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