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夜裡,看見德棻將端去給永寧的晚膳又原封不動地端回來,他再也忍不住了。
他端起—碗粥,親自往永寧的房裡走去。
一進門,就看見她整個人如泥塑木雕一般,一動也不動地抱膝坐在床沿,玉般的容顏掛著兩行淚。
「為什麼不吃飯?」
永寧抬頭看了他—眼,「昨天夜裡,我夢見母后死了。」
裴玄真怔了一下,將那碗粥端到她身邊放著。
「是你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他只能這麼說。
那天他在劉氏身上刺了一劍,傷口之深幾乎貫穿她的腹部,雖然當時他來不及確認她的生死,但老實說,如果這樣劉氏還能存活的話,就算福大命大。
如果劉氏真的死了,那他們也算了卻了一樁心事,就算皇上不原諒他,他也寧願一命償一命;但……屆時他要怎麼面對永寧對他的恨意?
他第一次感到被一個人怨恨是這麼難過的事。
「先別想了,吃點東西吧。」
「我恨你。」她用一雙淚眼瞪著他。
「我知道。」裴玄真歎了一口氣。不用這樣時時提醒他吧?
「我恨你……」
不知道為什麼,母后遇刺,她並不覺得特別傷心或難過,大概是因為近來她漸漸認清了,—向疼愛她的母后是個怎麼樣的人。
但她還是覺得恨,她恨裴玄真——當初是她救了他,他也知道皇后是她親生母親,為什麼他還下得了手?她感到異常失望,原來她對他那麼好,他卻從來也不曾為她想。
永寧眼中的恨意驚懾了他,他不由得在她床沿坐下。
「你做什麼?」永寧瞪著他,身子不覺往後縮。
從前她最喜歡和他共榻同眠,但現在,她連看到他都覺得討厭。
裴玄真看出她的排斥,眼中閃過一絲黯然。
「我知道你恨我,但有些事情我還是要說清楚。」
「你還有什麼好解釋,你殺了我的母后是事實!」她第一次對一個人感到如此憤怒。
「如果當初在皇宮裡我不救你就好了,這樣我的母后就不用死!我後悔救了你,我後悔!」她哭著咆哮。性情一向溫婉的她,很少氣到這般失控的情形。
「如果事情重頭來過,你還會救我嗎?」他忍不住問。
永寧公主怔愣了一下,沒有多加思考,心中就浮出一個令她更為憤怒的答案。
「會!」她為自己的不爭氣感到可悲。
明知道他會繼續傷害母后,但叫她如何對他見死不救?
「謝謝你……」永寧的回答令他動容,他不禁拉住她的雙手。
「放開我!」永寧使勁地試圖掙脫,卻徒勞無功。
裴玄真牢牢抓住她的手,「聽我說,如果可以,我也不想去刺殺劉後。離開皇宮之後,我無時無刻都在考慮這個問題,就算要刺殺劉後,犯得著由我親自去動手嗎?你有恩於我,我真的不想辜負你。」
「可是你還是這樣做了,又有什麼話好說?」永寧冷冷地打斷他的話。
「我確實沒有選擇的餘地。就算換成了別人,結果還是一樣。」
「如果不是由你動手殺害了我的母后,也許我今天不必恨你。」
「是嗎?但我也無法坦然面對你。殺劉後是我的主意,今天縱使我不殺伯仁,伯仁也是因我而亡;你以為那一劍不是我刺下,我們之間的仇恨就可以不存在了嗎?」這也就是他為什麼毅然決定,由自己再次去執行任務的原因。
永寧啞口無言。
「今天問題的癥結,不在於誰動手殺劉後,而在於我們要取劉後性命的決心不可改變。劉後之惡,相信你自己也知道;皇上的懦弱無能,相信你也看在眼裡,你說除了出此下策,我們還能怎麼做?」
她睜大了淚眼,神情有些慌然。
裴玄真—番話說得入情入理,她也不是只顧私情不顧義理的人,只是不論皇后再壞,也終究是她的親生母親,難道她面對著殺母仇人,就可以無動於衷嗎?
她做不到!
「你說的有理,我可以不怪你,但……」永寧抬起頭來望著他,一事一句地說道:「我還是不會原諒你。」
她相信,裴玄真有不得不這麼做的理由,她可以不怪罪他;但要她原諒他,不可能!
裴玄真神色複雜地望著她,沉默了許久。
永寧則是別開了臉,不看他。
他本來就不奢求她的原諒,但為什麼此刻見她如此冷情,他就忍不住一陣陣心痛呢?
罷了,本來就是他有負於她。
裴玄真倏然抽出隨身佩帶的長劍,那耀眼的冷芒讓永寧心中一驚。
她轉過頭來.訝異地看著他。
「你想做什麼?」
「我刺了劉氏一刀,現在,我還你一刀,你動手吧。」裴玄真將劍柄遞給她,淡然地說。
「別鬧了!我怎麼可能下手?」劍蜂上那冷冷的光芒,讓永寧打從心裡畏懼。
「是嗎?」裴玄真微微一笑,「那我自己來。」
他說著,長劍朝上一丟,瞬間握住劍柄翻轉劍鋒,向自己的腹部一刺——
永寧立刻捉住他的手住後扯,不許他這麼做,卻還是慢了幾步,劍鋒已刺入數寸。
「你……你……」永寧緊拉住他的手不放,不許他再刺進。
雖然傷口不算很深,但看到那些流出的血就讓她幾乎昏厥。
「不要阻止我。」雖然他刺了自己一劍,但這種傷勢還要不了他的命,她實在無須緊張。
「你再亂來……我先死給你看!」情急之下,永寧不禁出口威脅。
他到底在做什麼?她雖然恨他,但怎麼忍心看他受到絲毫損傷?他刺自己一刀,她看在眼裡比刺殺她還痛!
「你……」
「血流了好多,怎麼辦?」她張惶地望著他。
「沒事,只是小傷。」裴玄真說著,將刺進身體的劍拔了出來。
見到隱藏在衣服下、血流不止的傷口,永寧忍不住大哭起來。
「沒事的,你不用害怕……」話雖這麼說,從創傷處隱隱傳來的刺痛感,還是讓他忍不住微皺眉頭。
永寧突然伸出雙臂擁抱住他,不忌諱他身上的血漸漸在她的衣服上渲染散開。
血淚交錯中,她已分不清是愛是恨。
她恨他,但卻又不能失去他——
在見到他持劍自戕的那一刻,她才驀然驚覺,原來自己對他的愛然那麼深……
「我該怎麼辦?」她茫然地喃喃自語。
裴玄真感受到她內心痛苦的掙扎,不顧傷勢心疼的緊抱住她。
事已至此,他也不知道能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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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那日之後,永寧對於裴玄真的恨意,似乎有稍稍釋然的傾向。
她不再整天把自己關起來不吃不喝,遇到裴德棻的時候偶爾也跟他說笑幾句,只是在看見裴玄真之時,仍是不禁倏然變色。
對她而言,裴玄真是她心愛的人,卻也是她的殺母仇人,她不知該怎樣面對他。
裴玄真見她對自己的態度已漸漸軟化,雖然無法像從前那樣全無隔閡,但現下能這樣和平共處,他已經覺得很高興了。
一日,永寧公主拿著笤帚在槐樹下掃落葉。
那以竹子紮成的笤帚對她來說顯然過於笨重,但她還是樂此不疲。
掃得累了,她停下來抬頭仰望高大的槐樹。
濃密茂盛的枝葉讓她望不見藍天,被微風吹落,飄著淡香的黃色槐花拂了她一身。
由於她的頭髮一向是由宮女打理,如今離開了那養尊處優、三奴六婢的生活,再也沒有人能將她的頭髮盤成各式各樣精美的髮髻了,只能任由它披散在背上。風吹來,就顯得凌亂。
她伸手整理一下自己的頭髮,那打了結的髮絲卻讓她越理越亂、越理越生氣。
經過庭院的裴玄真看見她正在和自己的頭發生氣,不禁覺得好笑。
他朝她走過去。
「你在做什麼?」
「我的頭髮打結了,弄不開。」她遲疑了一下,還是據實以告。
她總在心裡告訴自己不要理他,但卻往往無法做到,她對他板不起臉孔,就算只是冷漠相對都沒有辦法。
裴玄真沒有說什麼,逕自伸手替她理順髮絲。
「既然這麼難理,何不紮起來?」他順口問道。
「不會扎。」
他拉開她原本隨便紮在長髮末端的粉色絲帶,以手指細心梳整凌亂的髮絲,重新扎上絲帶。
「好了。」他順手拍拍她的頭。
永寧轉過身來,望著他的神情有些複雜。
她想說些什麼,卻終究只低聲說了一句:「謝謝。」
他還是這麼好的一個人;如果他不是刺殺她母后的兇手,該有多好……如果他不要刺殺她的母后,今天他們犯得著這樣敵對嗎?
想到這裡,永寧又不禁覺得有些恨他了。
「你可不可以不要理我?」她突然忿忿地說。
「為什麼?」
「你是我的殺母仇人,我不想理你!」她坦然地說。
既然她無法不理裴玄真,那只要裴玄真不要理她、就什麼事都不沒了。
聽她這麼說,玄真不禁啞然失笑,同時心中又覺得萬分憐惜。
可憐的孩子,明明心裡想恨他,卻又無法恨得徹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