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南台灣的盛夏即使到了夜晚依舊悶熱,隨便跑幾步路,馬上就讓人汗流浹背,熱得虛脫。
尹卓伶氣喘吁吁地從車站附近的一棟大樓衝出,左顧右盼一下後,隨即鎖定一個頎長的背影奔去。
「等一下!等一下!崎邊老師等一下!」字正腔圓的日文突兀地插進南台灣純樸的空氣裡,惹來不少好奇的眼光,就連一旁發呆的歐吉桑也無聊的對她打量起來。
前頭悠閒慢步的人影似乎感受到身後的騷動,終於停下腳步。轉過身來剛好來得及接住那直衝而來的紅色火球。
「有事嗎?尹同學。」輕柔地將卓伶扶住,待她稍稍喘息後,崎邊影次溫文的嗓音道出了他的疑問。
他才剛到語言補習班兼了三堂課,與學生、同事間還屬生疏,怎麼一下課就有人熱情地追過來?
不過他卻認得這個氣喘吁吁、全身像著火似的紅衣女孩。
她長得不是特別美麗,以一般標準而言,她只算清秀;身材嬌小,不過氣勢凌人。即使她很少在課堂上發言,他還是能一眼認出她。
幾次深呼吸後,尹卓伶終於能正常說話,她不急著開口,只是傻傻地對崎邊影次咧嘴賊笑,看得崎邊影次心頭發毛。
「尹同學,你辛苦地追上來不會只為了對我傻笑吧?」看得出來她的氣質相當特別,但也不能詭異過了頭啊。
卓伶還是不回答,用她那笑彎的瞇瞇眼從頭到腳掃視崎邊一遍後,才悠悠地說:「崎邊老師是最近才到台灣來的嗎?」
「不是,來了一年多了。」崎邊小心的回答,因為她的笑容實在令人擔心,好像她什麼事都知道,問他不過是想確定罷了。
「嗯。」卓伶點點頭,又無聲無息地再看他一眼。
高佻纖瘦、氣質白淨瀟灑、長相斯文俊朗,眉宇間帶股憂鬱與不馴,顯示他是一個溫柔卻有原則的藝術家。
沒錯,應該就是他了。
「你全名是崎邊影次,出生日本京都,父親以西陣織聞名京都,兄長是日本有名的陶藝家,而你則是日本炙手可熱的自由攝影師。」語氣雖說得確切,但她還是有點懷疑。
為什麼這麼傑出的人物會出現在南台灣一個破爛的日語補習班裡呢??
崎邊影次料想不到卓伶會直接地認出他,輕鬆的臉色變了。
在日本,他或許小有名氣,但認得他長相的人卻不多。在台灣,他只是個陌生的日本人罷了,她怎能猜得出他的來歷?
「你怎麼會知道?」輕柔的嗓音略沉,增添了幾分戒慎。
「你不否認,這麼說我剛才講的都沒錯嘍?」卓伶興奮得眼睛都亮了起來。
沒注意到崎邊異樣的臉色,卓伶兀自滔滔不絕地說著。本來她只有六成的把握,畢竟在日本同名同姓的人多到都可以拍成電影賣錢,她怕這次也是個戲劇性的巧合,沒想到他竟然大方的承認了!她當然高興得無法自己,中、日文夾雜也無所謂了,她只想告訴他她是多麼地仰慕他。
「我很喜歡你的『影都』,裡頭雖然都是京都的寺廟與街景,沒半個人影,可是你卻能清楚的捕捉京都優雅的靈韻,而不讓人的俗氣玷污了她,這才氣很令人崇拜!」
聞言,崎邊緊繃的神經放鬆了許多,卻開始奇怪她的個性。
「你似乎不太喜歡人。通常欣賞我作品的大多是一些孤癖的人,不然就是年紀大到看淡一切的老人,一般年輕人是不會有太大感動的。」她是他攝影迷中最年輕的一個。
「喜歡的定義太難了,我只知道這世上不順眼的人事太多了,所以能盡量少見就少見;而你的『影都』正好投我所好,所以我欣賞你。」她很少這樣主動與人搭訕,或許是因為今天日子好,她又太崇拜崎邊影次了,所以才會反常地追著他跑,又不怕丟臉地亂認人。
聽完了她的解釋,崎邊溫柔地笑了。
她的個性直接分明,坦率得可愛,在現今社會裡算得上是稀有動物了!
「你的好惡這麼分明,不怕得罪人,日子不好過嗎?」
「這一切都是命啊,連算命的都說我的固執是天性,沒法改的。」
說到算命,卓伶又想到她那群沒桃花運的損友總愛遷怒到她頭上來,說她受了詛咒,害得她身邊的人都無法有歸宿。
待會她又要跟那群魔女碰面,她們一定會逮住今天這個日子好好損她一番的。
唉!算命的怎麼沒跟她說,她命中犯小人呢?
看她一會兒興奮得臉紅眼亮,過沒一會兒又白著臉唉聲歎氣,崎邊看得一頭霧水,卻也覺得有趣。
「你跟我談了這麼多,似乎還沒說到重點?」崎邊噙著笑等著她的目的。
「啊呀!幸虧你提醒我,不然我早忘了我是跑出來追好看的。」卓伶這時才想起自己真正的用意,又恢復起先前邪惡的笑容。
「追好看的?」崎邊有種不祥的預感。
尹卓伶雖然個性直爽,但心機深與愛佔便宜也是她的天性。而他,正是那頭待宰的肥羊。
「先別說這些,我想知道我能交你這個朋友嗎?」斂起垂涎的嘴臉,卓伶討好地笑著。
交朋友是往後互相幫助的第一步,只要她跟崎邊扯上了關係,以後她就有新鮮第一手的好照片看了。平常在教室裡傷眼睛的人事看太多了,當然要把握機會好好用真正的美補回來。
這就是她的終極目標:巴上崎邊影次,隨時欣賞美麗作品。
這也算是一種偶像式的崇拜吧?
看她一臉期待的樣子,如果不給她善意的回應,似乎不太夠意思。
崎邊親切地笑了一下,挑起卓伶無限的希望。
「我們已經是朋……」
「哎呀!」卓伶的一顆心懸在喉上,來不及聽到他真正的回答,就被巷子口急衝出來的歪斜人影撲倒,狼狽地跌成一團。受到撞擊的腦袋在昏沉間.依稀聽到另一群少年倉皇逃走的聲音。
該死!這群吃飽沒事做的年輕人要逞兇鬥狠就滾遠一點,到荒郊野嶺去殺個你死我活也不關她的事,何必到市中心來亂撞人嘛!
「喂!你壓夠了設?年紀輕輕的不學好,打架打到我身上來!有沒有搞錯啊?別以為裝死我就會輕易放過你!」卓伶費力地推開壓在她上頭的身軀,誰知少年居然沒知覺似地一動也不動。她正想開罵時,卻被身旁驚慌的抽氣聲凍住,她有點感動地轉頭看去,只見崎邊慘白著一張臉大步向她邁進,然後,心疼地扶起——壓在她身上的少年。
* * *
這一天晚上,急診室內沒有感人的生離死別,沒有可歌可泣的捨生救人,只有冷嘲熱諷、不甘心的憤恨,與一大團待解的謎。
「寶貝,不是約好十二點我打工結束.在KTV慶祝你生日的嗎?怎麼現在就跑來找我?是不是太想念我,太愛我了?所以才會這麼迫不及待?喔!太感動了,來,親一個。」
柳萸君動作迅速地往坐在椅子的卓伶欺去,不料卓伶早有準備.一掌俐落地撥開她清麗的臉蛋,不耐地站起身。
「省省你那廉價的吻吧,我是怕過了十二點你會賴賬,所以提早來要禮物的。」賞了柳萸君一個白眼,卓伶依,心煩地在另一個角落坐下。
「早說嘛!我像是那種小氣的人嗎?你隨便挑吧.急診室裡你中意哪一把刀子.鑷子.剪刀,搔甚至是藥水紗布,只要你開口.我一定想辦法幫你弄到手。」柳萸君大方地指指身旁的椎車,豪氣干雲的說。
粗野的語氣出自她纖細清雅的外表,還真有點不倫不類。
「我要那些東西做什麼,以後還怕碰不到嗎?」心裡已經夠不爽了,她還有空跟她嘻皮笑臉!這個二十歲生日還真是令人氣悶啊。
「嘿嘿,我差點忘了,你可是未來的大名醫.醫界之光.當然不會把這點小東西放在眼裡,那麼我也不好意思獻醜嘍。」貪小便宜的賊笑浮上萸君的嘴角,既然卓伶不要,她也只好不客氣地省下一份禮物。
卓伶心知肚明她骨子裡的盤算,輕嗤一聲後不想跟她計較。現在她有更重要的事要處理,禮物的事以後再說.反正都住在一起.想賴也不是那麼簡單的事。
她得仔細想想那個冒失少年到底是誰?跟崎邊又有什麼關係?為什麼崎邊一見到他受傷會這麼焦慮,活像是死了兒子一樣。
兒子?不會吧?沒有聽說他結婚呀,哪來這麼大的兒子?那少年看起來至少有十歲.這麼說,他是崎邊國、高中時生的私生子?!
這太荒謬了吧?崎邊影次形象一向端正,連日本的狗仔隊都挖不出他的八卦,他怎麼可能會有私生子嘛!
萸君看她一下皺眉.一下又呆呆地傻笑,不禁懷疑起剛才的碰撞,傷到的不只是皮肉,腦袋恐怕也跌癡了。
「你沒事吧?要不要進去躺著休息一下?我叫學長幫你再檢查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