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裡,空無一人。
一顆因歡喜而激越的心,頃刻沉了下去。她一晃一晃地入內,拆下一邊遮擋的窗板,讓光線透進屋來,從屋內桌椅、床板上蒙塵的情況明確斷定,如果不是已經沒人住了,鐵定也是小屋主人出門遠遊好幾個月沒回來過了。
沒有人……沒有人能幫他們,他們只能自己幫自己。
不放心獨自一人無意識躺倒在地的慶暖,她也沒有太多時間感傷,撐起雙腿,又走回清醒過來的地方,再一次嘗試搖醒他失敗後,她小心翼翼察看判定他四肢亦無骨折之處,便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硬生生扛起男子看似苗條,其實還是重得不得了的身軀,住著撿來借力的木棍,一步一喘息地把他背到了小屋,安置到辛苦拭淨的床榻上。
她拆下了屋裡所有的窗板,讓采光良好的小屋整間透亮,又擅自去翻看貼壁而立的斗櫃抽屜,如獲至寶地掀出了油紙包裹的火折子、燭、燈檠、幾條看來適用於包紮的白絹。
這屋子的環境十分巧妙,屋前左右各有一汪泉水,一是冒煙的熱溫泉,一是靜若鏡面的冷泉,飲用水則由打通的竹子從山澗接過來,源源不絕地淌入屋後早已滿溢的陶缸,足見此屋主人的匠心獨具。
雖然她一個千金大小姐既不會打獵、也不擅烹食,但幸好這附近的樹上大多已結實纍纍,暫且摘食果腹還不是問題。
來回不知多少趟,總算把屋裡的澡桶注滿溫度恰當的溫熱水後,她管不了什麼避嫌不避嫌,先剝光了慶暖,為他細心洗淨傷口。他滿身怵目驚心的傷痕,看得她心疼至極,對自私殘忍的向學昭更加倍痛恨。
向學昭,你不是男人!你根本連翠玦這弱女子都不如!
翠玦……她愛慶暖愛得全心奉獻,直到死,都還惦著他,就連她白玉瓏也感到服膺動容;而向學昭的愛,則壓根算不上愛,他要的,只是脆弱的佔有。
千瘡百孔、滿沾血污的衣服,是現在唯一能遮身的東西,沒得嫌,她先用白絹為淨過身的慶暖胡亂包紮,又重新穿上,然後才輪到她照顧自己。
洗過慶暖後,水已經退涼,也有點髒,可她實在沒什麼力氣再跑進跑出地提水、倒水,不妨將就將就。
夜晚氣溫驟降,她拿板子再封住窗口,好讓冷風別任意吹入,小心爬上床,把心上人緊緊抱牢,希望把溫暖分一點給他。
吃、喝、住都安穩了,如今,她只冀求慶暖能安然地、快點醒來……
★※★※★※
好沉……好昏……全身好痛……胸口怎麼那麼沉?沉得他都快不能呼吸了……
「唔……」喉嚨逸出沙啞吟哦,男子揚起一邊手臂,想探探壓在胸前的重物是什麼。
稍嫌遲鈍的指尖幾番游移來去,他摸到了屬於人的輪廓,有眉毛、鼻子、軟唇,和滑嫩的臉頰,他發現,那是一顆拿他胸膛當枕墊的頭顱。
至於該是何人,也無須作第二人想。
「小……小瓏?」
腦海拂過他抱著白玉瓏一同墜落崖底的畫面,路經尖銳的樹枝、銳利的凸石連連招呼後,懷中的她可還安好?他急於知道。
好像……他好像昏迷了很久了,現在才醒來,身邊的女子竟還沒能清醒嗎?
她是怎麼了?他心頭一驚,原本安躺的身子躁動了起來。
「小瓏,小瓏!」他喚著,兩隻手慌亂地想探清身邊人的境況。
乖乖……這崖底還真不愧是崖底,果真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得他完全看不出躺在身上的人究竟是何模樣。哪怕小瓏這麼一摔就毀了容,他大概一時也不會發現。
他的叫喚,擾醒了眠中的白玉瓏。
「嗯?」揉揉惺忪睡眼,她先是有些茫然,待注意到是誰開口叫醒她,她歡喜得驚跳起來!
「慶暖!慶暖你醒了?你覺得怎麼樣?有沒有很難受?哪裡痛?冷不冷?餓不餓?要不要喝水?」忘了自己也是傷號一名,她歡天喜地的忙問。
他好幾天不醒,她真的好怕!
連日連夜的,她都陪在他身邊,掉著淚喊他的名、把耳朵貼在他胸口細數心音,怕他就這麼一睡不醒,怕他昏迷太久,就這麼餓死、渴死……更糟的是,他從昨晚開始發起燒來,教她愈發憂心如焚,恐懼著完全不懂得療傷、醫病的自己,就要眼睜睜看著他──
好在如今他醒了,他真的醒了!能說話,能撫摸她,他……他終於平安度過了那一段凶險……她忍不住嗚咽啜泣。
聽到她比自己更有精神的聲音,慶暖鬆弛了緊繃的臉部肌肉,稍稍吁氣。 「妳呢?妳怎麼樣了?還好嗎?」他從乾澀的喉嚨硬擠出瘖痖的嗓音,聊慰關懷。
「我很好,你放心。你有些發燒,需要好好休養,先別說話。」
「這裡是……哪裡?」他意識到身下躺的不是普通草堆,而是一張不該存在的床鋪。
「這是我發現的一座小木屋,附近環境很不錯,正好讓我們棲身。你等等。」
為了讓躺在床上的慶暖稍微瀏覽一下屋外景色,白玉瓏溜下床榻,拿開一面窗板,很高興地發現外邊已經天光大亮。
她俐索地把其它窗板都拆下,讓屋內通風,也把屋門打開,使屋裡到屋外能一覽無遺。然後她跑到床邊把慶暖扶起。「你看,這裡簡直就像是世外桃源,谷外的季節早入秋了,可這兒卻把春天獨留在此,四處都是花,空氣清新,野果子多又甜,山泉也很清澈,你只要好好歇養,一定很快就能復原……」
「等……等等,妳等一下。」慶暖握著她的手忽然緊了些,「妳說……妳看見了什麼?」
「外面像春天一樣的美景啊。」他不也看到了嗎?為什麼他怔怔的雙眼卻好似……無法聚焦?
心口驀地一緊,她顫抖著手在他眼前揮動。
「現在到底是什麼時辰?」他的喉頭也懼顫了。
看不見,他什麼也看不見!依稀能聽聞窗外熱鬧的聲響,暖暖的日頭也能感覺到,可……眼前除了一片黑,他什麼都看不到!
「我、我不知道……」白玉瓏心裡知曉,別過了頭想逃開他的詢問,「你別問我……」
她欲走,男子卻緊捉著她的手不放。
很冷靜、很冷靜她,他昂起頭,面對有著飲泣聲的大片黑暗,沉道:「聽著,小瓏,我……可能是瞎了。」
「不──」爆出哭音,她無法承受地癱軟在他懷裡。不敢想像,他還要在商界呼風喚雨呀!他還要執掌半壁江山的驚人事業哪!怎麼能……怎麼能?
「不會的!你不會有事的!只要快點讓大夫救治,你就會好,你會看得見,你不會瞎……不會瞎……」 他只能苦笑,「這興許是……報應吧?懲罰我今生老是見一個愛一個,看盡風花雪月,卻始終沒把別人的心意放在眼裡,任性糟蹋。」
「那你就許誓,道歉說你往後不會了,老天一定心存慈悲,不會這樣罰你的!」她哭著,心痛,不捨,心中有著寧願自己代他承受一切不幸的念頭。「你要有信心讓自己好起來,別就這麼輸了。你……想想我漂漂亮亮穿回女裝的模樣呀,還有……還有披上鳳冠霞帔的新娘模樣呀……你不想看嗎?」
鳳冠霞帔?男子笑得舒神些了,手試著摸上她淚痕滿佈的花容,「傻瓜,我好像還沒說我要娶妳吧?」 「你……」可不是,人家根本連句像樣的愛語都還沒送上半句哪!她反是自己先倒貼了。撇開紅熱的臉,她噘嘴微嗔,「說說而已,你可以當作沒聽到!」
「不,如果妳不介意,我就現在說。」咳兩聲清清喉嚨,他低低悠言,「白玉瓏小姐,在下著實仰慕妳『揚州第一美人』的傾城姿色,也很著迷妳扮成『白龍公子』時的丰姿,如蒙不棄,是否願意委身下嫁,成為我四爺唯一僅有的夫人?」
看著他,白玉瓏花顏歡綻,毫不考慮,「好,我嫁你。你以後不許再有二心,不准收小妾,不准在外搞七拈三,不准偷吃,不准再上酒樓除非有我跟,不准偷看其它美姑娘……」 慶暖大笑,停在她臉上的長指捏了捏她的俏鼻,「放心吧!浪蕩十幾年,我早過盡千帆,不會再那麼把持不住了。」
「那好,等我們回去馬上就完婚,教你沒得反悔。」倚在他肩坎,害怕幸福飛走的感覺是那麼強烈,教她只想快點抓住。
「即使……我眼睛好不了,往後要當一輩子瞎子,妳也願意?」
愣了愣,她垂下眼睫,乃笑著,「那也沒關係。至少除了我,你以後再也看不到其它女人;你會記得我現在的模樣,看不到我老去,在你心裡,我永遠都年輕美麗,不是嗎?」
「是啊,妳永遠是我最美麗的夫人。」他摟緊她,患難之中,更見真情。撫上她的唇,他緩緩靠近,「雖然時機不大好,可是,我還是要給妳一顆糖,當作獎勵……我愛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