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間,感覺有片落葉從她臉上飄了過去……又飄了回來……飄過去再飄回來……甚至在她的鼻端前不停飄來飄去……
這是什麼怪葉子啊?
「哈啾!」打出噴嚏之際,小手跟著靈敏一撲!
果不其然,捉住了一隻正捏著片綠葉惡作劇的大掌;而罪魁禍首,正是耶眉目含笑的俊秀男子。
「冥生哥哥!」她大發嬌嗔,「你好壞!居然捉弄我。」撐起身子,柔荑不甘地輕打了他幾下。
男子只是微笑,坐至她身邊來,替她解開身後的髮束,讓一頭黑瀑寫意流瀉,並輕柔拂去沾惹上青絲的細砂。「怎麼,累了?」
嬌軀慵懶地往他靠去。「不是,是這裡太舒服了,舒服得讓人想睡覺……」尤其現在倚著他溫暖的肩膀,嗅著他身上淡淡的藥草味,神經更不禁一根接著一根鬆弛了。
「可別真的睡著了。」杜冥生拍拍她微泛桃紅的臉蛋,眼底全是愛憐。「或者早些回去,該還有時間讓你上床睡個午覺的。」
「不要,不要那麼早回去。」一對彎月眉輕輕揪起,她攬著他的手臂,不願他移動半分,小嘴微噘,「最好晚一些……晚到不會有人上門的時候再回去。」
俯瞰她苦惱的神情,他淺笑,自是明白,「開始覺得煩了?」
「是啊。真是好煩啊……」
自從小屋不幸落得被「火化」的淒涼晚景後,為了盡速寬得棲身之所,杜冥生向城裡的劉姓大戶租了一座院落做為新居。只租不買,是因為他沒打算永久居留。
新居有一廳、一廚、二房、一澡間,外加一方可供涼曬衣服、活動手腳的空地,不但比原來的木屋要寬敞許多,後院還有一口清澈的井,取水極方便。
然而進駐不久,他便後悔了。
他從來都不喜歡人多的地方。景色差不說,種種喧囂之聲、因人口稠密而顯得濁穢的空氣,都令他極度厭惡;週遭噪音也不是普通的嚴重,不僅白天吵得足以媲美舞龍舞獅,連晚上都不得安寧!
除去這些不談,更惱人的是一群偽裝慈眉善目的「善心鄰里」打著「四海之內皆兄弟、落地不問骨肉親」的名號,把他倆當作乞丐似的,攜著一些舊衣剩菜登門「施恩」,進門後,東西一擱、屁股一坐,便開始行「打聽八卦、挖內幕」之實,問將起來──
兄妹倆今年多大啦?祖籍在哪?父母可還健在?平時以啥為生?為何會到這兒來?可還有其他親人?兩人許婚了沒有?哥哥喜歡什麼樣的姑娘?妹妹又希望將來許配怎樣的人家……
林林總總,諸如此類,大夥兒問得鉅細靡遺,用這種變相的「關心」來滿足自己的好奇心。每每見此,他只恨不得把這些人全一腳踹飛出去!
每次有人上門,他總酷酷地丟下一句「請自便」,然後俊逸的身影便時而入、時而出的逕自忙和,懶得理睬;小廳只留下「因病而失去記憶」的芸生,一問全不知,讓那些人徹底死心,趁早滾蛋。
「我好懷念從前住在河邊小屋的日子,也知道為什麼你不喜歡住在人多的地方……因為真的很煩人哪。」她歎道。每回都是她被丟下應付那些大娘的質詢,她受害可深了。
杜冥生輕佻了挑濃眉,「哦?我看你和幾個姑娘處得不錯,還以為你挺喜歡這樣廣結善緣、敦親睦鄰的呢。」
說起這個,嬌人兒小嘴兒嘟得更高了,「她們根本不是真心來交朋友。」
那些未嫁的姑娘前來找她,表面上是欲同她交好,可事實上,個個的眉梢眼角無一不是偷看著冥生哥哥,嘴裡問的也全是關於他的事。要不就是對她吹捧自家尚未許親的單身漢,積極地想介紹給她認識,用心昭然若揭。
昔日棲住河邊小屋時,總覺得只有兩個人的生活單調寂寞了些,尤其當冥生哥哥處理藥草、藥材時,她因為笨拙幫不上手,只得獨自在一旁排遣時光。現在遷進城裡,多了左鄰右舍,眾人對他們倆是特別「關照」,可她卻感加倍寂寥。
因為大家只是把他們當成茶餘飯後的話題,一對對看似關愛的眼神,其實全是在看熱鬧。
「鄰家的徐大娘、陳婆婆還常責備我,說我一個女孩家,不該仗著哥哥疼愛,家務事一樣也不學,還說我再這樣下去,以後嫁了人肯定要吃苦──」什麼都沒做也要挨罵,真衰!
「徐大娘昨兒個才又來幫她侄子說親事呢。」磁魅的嗓音沉道,語音帶著一點譏誚的味道,「她也責備我身為哥哥,長兄如父,該早些替你許門好親事,不應誤了你的青春。」
「哦……」芸生無力呻吟,直往他懷裡倒去。「我不喜歡這樣……」為何無心招是非,竟也會無故惹塵埃?
她只是不擅持家,也從來沒有考慮過什麼婚嫁之事,兩人不也一直生活得好好的?為什麼旁人就不能讓他們順著過,偏要揪辮子、落話柄,非要那樣才是好、那樣才是對?
「人多,嘴雜,是非就跟著多。想和人群一起生活,就免不了被言論所左右,人言可畏,正是如此。」健臂順勢摟住纖弱的身軀,杜冥生淡語。
好比現在這樣,她被圍在臂彎裡,靠著他的肩頭,他下顎貼著她的額,如此毫不避嫌的相互依偎,與其說是兄妹親情,更似戀人幽會,若讓人瞧見了,縱使他們清白坦蕩,仍少不得又是一頓倫理道德勸誡。
「如果我說,我想離開這裡,你又覺得如何?」他輕問。
「離開這裡?」
「嗯。」
「你要去哪裡?」聽他應答中帶有篤定,她心惶地仰高了臉蛋。
望向男子居高臨下的俊臉,她目光情不自禁地,細細勾勒起那美好的線條。
他的臉形勻稱,輪廓分明但不剛絕,兩條眉毛整齊秀氣,低垂的眼睜微煽著兩剪濃睫,挺直微翹的鼻樑自額宇間延伸而下,銜接兩瓣菱薄紅潤、靜抿的唇;極為細緻光滑的肌膚,更是令女人又羨又妒。
冠群出眾的面容,即便是看慣了粉面素顏的江南百姓,見到他也不禁要讚歎、貪賞!不論從什麼角度看去,都教人怦然心動;秀水城內的姑娘們如此,她亦是如此。
「也許是到沒有人認識的地方,也許是……到另一塊沒有多餘是非的淨土,過清靜日子。」他一歎,「這些年我走過很多地方,從沒有在一處留超過一季。這裡我已經待得太久,該是離開的時候了。」
「我也要去!帶我去!」緊環住他的身軀,嬌人兒大喊,澄晃晃的眼瞳裡有著不容許拒絕的堅決,「你答應過要讓我賴一輩子的,不許偷跑!」
期望的答案順利到手,杜冥生將悅然的光芒隱於睫下,佯作猶疑。「可是……你若跟著我離開了這兒,只怕你家人永遠也找不到你了。你不留下來等嗎?」
「不等了、不等了!你都要走了,還等什麼等!」她拚命搖頭,散亂了一頭柔細髮絲,「反正我一點也不記得他們、不認識他們、更不想念他們,我不等了!你要去哪裡,我就跟你去哪哩!」對於只剩一片空白的家、全然陌生的家人,她早已不存任何期待,真正令她心繫不捨的,僅有眼前人。「你會帶我去吧?哦?」
白潤的瓜子臉近近挨上前,似蝶翼般濃卷的長睫輕輕撲搧,沒來由地搔癢了男子的面頰。他垂眸俯瞰,那俏媚的容顏,微啟的朱唇貝齒,陣陣襲來的暖熱氣息,搖晃了他的心……
再一次地,他為她心蕩神馳。
「只要你肯跟,我就帶你走。」就算他自私吧!他想帶著她遠走高飛,到一個不會有人囉唆的新地方,開始另一段新生活,發展另一段新關係。
他仍會盡心呵寵疼愛她,但,再不會是以哥哥這個身份。
朝夕相依,晨昏共處三個月餘,初初憐養著的無名嬌蘭,如今盡情綻上天賦的清艷嫵媚,他任她肆意在心房紮根展姿,幽香瀰漫。他不是濫情的人,從不隨意動心,也不輕易沾染腥臊,他只希望能有一個瞭解他、在乎他的人伴在身畔,同賞歷經的明媚風光,共度往後的朝朝暮暮。
不選在現下就開口表明,是因為他還有許多事尚未對她坦白,既未讓對方認識真正的自己,又怎能急就章地逼著人家交出真心?他相信,他們之間還有足夠的時間慢慢來。
芸生喜不自勝。「真的?說好了喔!」離開也好,離開這裡,就不會有一群吃得太飽的閒人,為了她不做家務而指責她;更不會跑出一票子的姑娘家,纏著她問一堆關於冥生哥哥的事,靠近他、討好他,害她緊張兮兮,就怕他真對哪一個看上了眼,從此把她拋諸腦後。
偎著健實的臂膀,雙腳優閒踢水,嬌人兒忽然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
「對了,能不能等到這次趕集日過後再起程?」她用甜膩的聲音,撒嬌打商量,「再幾天就是趕集日了,讓我逛最後一回嘛,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