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待商榷。
男子的眉頭更皺了。
糟糕,他好像更生氣了……但她是有原因的啊!
「可那些書,是你重要的心得,你花了十年時間寫的耶,說什麼也燒不得!」
那幾大本書冊,可是冥生哥哥多年來,詳細實錄的行醫札記,和製藥、用藥心得,對一名醫者是何其重要!她怎能眼睜睜看著他多年的心血結晶,就這麼毀在自己的無心之過下?
「我沒打算把那些札記傳世,燒了也罷;倒是一些更重要的東西,你給忘了。」
「真的?」她臉兒一白。「是……是什麼?」完了,還有什麼更貴重的物品,因她一時遺忘而被毀於那場大火裡?
他睨了她一眼,「你的那件衣裳、那副耳環、和那塊玉珮啊。」她的忘性果然比記性要強上很多。
「哦,原來是那幾樣衣物。」拍拍胸脯,芸生反倒鬆了一口氣兒,巧笑倩兮,「那些東西燒了就算了。」
「別胡說。」這小女子究竟清不清楚那些物件對她的意義?「那可是你將來尋親、認親的憑據,你卻把它們都忘在屋裡燒光了,不怕以後回不了家嗎?」她的隨興,他不以為然。
「不怕!我一點也不怕,我只要有冥生哥哥就好了!跟著你,我哪裡都可以去,沒有你,我就哪裡都不想去,也不想回家。」她親暱地摟住男子精實的臂膀,一派無憂狀。
「真不想回去?就算家人找來了,也不回去?」
「不回去。」她答得再肯定也不過。頓了頓,她反問,「冥生哥哥,你會不會覺得……我跟在身邊,是拖累你?」
「不會。」
「真的?可是我什麼都不曾,還老是闖禍,你不覺得我是個累贅嗎?」
搖搖頭,俊容輕哂,「你不會做家務,是因為天生有這福分讓你不需要會,那不至於拖累我,所以我不介意,你也用不著介意。」最好她以後什麼都不要做,他就謝天了。
「那……多養我一個,吃你的、住你的、用你的,你也不麻煩?」
「不麻煩。」
「真的?那我要賴你一輩子喔!」只要有他,就算粗茶淡飯素布衣,也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事。
望著她滿臉有如陽光的粲然,他唇邊笑意隨之加深。
「好,就一輩子。」若真能一生相伴,他亦別無所求。
哪怕對方只是一個他無意救起、往昔素不相識的失憶女子……
第二章
三個月前
蟲鳴,鳥囀,綠波潺潺。
三月風輕拂,帶過一陣青草呢語,加入這場春季盛會。
春日尚暖,乘蔭於這枝葉繁茂的大樹下,坐享東風徐徐,目賞此時狂綻的扶柳煙花,獨釣一江春水,實為人生一大逸趣。
偏偏──
看釣線勾著一具半趴在沙渚上的軀體,杜冥生臉色陰沉得像是被鬼附了身。
該死的!
今天是什麼爛日子?本只是想垂釣消遣,順便弄條魚來祭祭五臟廟,現在倒好──居然讓他約上了溺水屍?!
他平日茹素,難得想嘗嘗鮮,怎麼也活該這麼菩薩不保佑地遭天譴嗎?
呿!
他提竿繃緊了釣線,伸出三指銜扣,靈巧地捻斷魚線。只要一放,那無名屍不消多時便會被河水沖去,繼續漂流。
然而不知為何,他遲遲沒放開扣在指問的線頭,若有所思;臉色,是更更難看了。
忍耐地吁出一口氣──
他恨自己感覺太靈敏,更氣自己無法見死不救的本性!
足尖輕點,杜冥生翩然躍下大石,涉過及膝的淺水,登上沙渚,彎下身,將原本面朝下的「死屍」翻了過來。
是名女子。一名相當嬌小、纖瘦的女子。
她長髮散亂,白慘慘的雙頰凹陷,皮下還透著青光,臉蛋上東一塊、西一塊的烏紫淤青和大腫包,說明她這一路漂浪,不知受了多少大小石塊「熱情招待」過。
兩隻瘦骨嶙峋的手,指甲縫裡滿是泥土,指間還纏著幾條水草;解開她胸前兩顆襟扣,可清楚地看見,咽喉和胸口都有抓傷的痕跡。
種種跡象,顯示她落水後曾經奮力掙扎求生過。
「哼,看來你還不是那麼想死嘛!」他嗤道。
探一探,已幾乎沒有鼻息,頸間脈搏極其微弱,似乎亦將告終。
他長指倏然飛點過女子身上幾處,穩住脈象,爾後扶她坐起,凝氣於掌,大手貼服她身後,連勁從腰間椎骨一路上推──
只見一個本該已死的人,突然使勁咳了起來!
「咳咳……」女子嗽出積梗在胸腹中的水。肺裡、喉頭的水一吐清,她的氣息立刻明朗許多,雖仍短淺不穩,但胸口的起伏可是明明白白看得見的。
她還活著。
「算你好運。」他輕輕一笑,眼中有著挽回一條生命的釋然。
若非魚鉤正好鉤著了貼頸的領子,他又正好具有能夠「以線引脈」的精湛醫技,感得此人尚存一息而出手相救的話,保證不用一時半刻,她就會成為一具名副其實的溺水屍!
將氣息微弱的白衣女子打橫抱起,快步渡河,杜冥生些許訝異,橫躺在雙臂上的身軀竟骨感至此,一身的重量似乎還不比她身上浸了水的衣裳重。
回到河邊那間自己搭建的木屋,他替病患除下身上的濕衣服和多餘物品,幫她拭乾身子,換上一件他的長袍。隨後,開始為她診斷。
攤開一本慣用的醫療手札,杜冥生一手執筆,一面望其色、切其脈,並將所獲詳載入冊。診療告一段落,札記亦已書畢。
仔細閱過這洋洋灑灑十來頁的記述,男子俊臉淡然一頤。
「嗯……難,真難。」她身上的痛殃繁雜,且盤根錯節,簡直是先天不良又後天失調的產物,一看就知道是個從小把湯藥當開水喝的藥罐子,教一般大夫避之唯恐不及的大麻煩!
然,對他,可不同。
望向床上不省人事的人兒,他長指輕滑過她尖瘦的下巴。
「欸,咱們有緣呢。你在最困難的時候遇上我,而我在最無聊的時候遇上你,咱們真是……有緣。」他淺笑,喃喃低道:「可憐的你,苦撐著活到現在,一定覺得人生乏味透了吧?等著瞧,很快的,你就會有不同於以往的人生了……我會醫好你的。」
這是他的親口保證。一抹志在必得的得意微笑,在俊容間輕輕泛開;躍躍欲試的興奮,迫不及待地沸騰了體內血液。
呵呵,她那一身亂七八糟的痛根,對一名醫者或許是莫大挑戰,對他,卻是種至上的樂趣哪!
接下來近一旨的時間,日復一日,杜冥生忙著調藥、熬藥、餵藥、診脈、觀察……
直到是日早晨,聽到床帳裡發出使勁呼吸、用力咳嗽的聲響,他知道,她醒了。
「你肺部嗆傷了,呼吸最好別那麼粗放急促。」他先給個中肯的建議。
「誰?」帳內的人兒震驚萬分。
杜冥生拎高了綢帳,用掛勾掛好,垂首與她四目交接。
這妮子的臉……好瘦小,像顆因為下錯土壤、施錯肥而沒發好的可憐瓜子。
看看你,你爹娘是怎麼生養的?他攏近一雙濃眉。
一雙看似單純無辜的大眼,半掩在微微眨動的濃睫之下;挺直的俏鼻,一對形美、卻不夠紅潤的淡雪唇片,配以一張過於削瘦的瓜子臉蛋……
說得上是個美人胚子,可惜不合他的胃口。而她的錯愕,以及普天下女子第一眼看到他時都會有的必然反應,則盡寫在那對霧濛濛的眸湖中。
她有點慌,「你、你是……」
「你在河裡漂浮,碰巧讓我『釣』上岸,把你的小命救回來了。現在告訴我,你叫什麼名字?家住何處?我好通知你的家人。」
「我……我是……咦?」語調愈來愈遲疑,眸光,也更迷濛了。
陡然間,女孩兒瘦削的臉蛋慘白,瞠得大大的眼睛透出一絲惶恐。
「怎麼了?」
「我……」她睇著他,震駭的淚水在眼眶打轉,「你知道我是誰嗎?我……我忘了自己是誰……」
「什麼?」他跟著一愣。
她失憶了?
「我、我對自己,一點記憶也沒有……」家住何處、父母、甚至自己姓名,全都像是撕碎後被風吹散的紙片兒般,半點不留!
見她一臉慌亂,杜冥生平靜地一轉頭,從斗櫃取來了幾件物品,擺到她面前。
「瞅瞅這些,認不認得?」
一套破損、染了髒污的素色旗服,一副款式簡單的珍珠耳飾,與一塊鮮紅色的玉珮,皆為女孩兒獲救那天,身上所穿戴的衣物。
然而她看了,卻是搖頭再搖頭,眼神縹緲,似乎印象全無。「那些是……我的嗎?」
她愈想愈沒著落,愈找不到線索她便愈加驚慌。
「為什麼?我怎麼會想不出關於自己的事呢?」心急的眼淚大顆大顆落,
她焦躁地握起粉拳敲捶自己的腦袋,嘗試敲出點東西。「想起來,快想起來呀……」
「夠了!」大掌制住一雙纖瘦的玉腕,阻止她自戕的愚蠢行徑。「你只是落水,頭部受了點傷,導致失卻記憶,待復原時機一到,你便會想起來的。現在重要的是先把身體養好,其餘就順其自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