艷致的小臉綻露歡顏,拎著薄被,踢掉樸素的繡鞋,她喜不自勝地爬上床榻,自動霸佔了靠窗的內側,蓋好被子,合上眼睛。
「晚安,冥生哥哥。」
「嗯。」
杜冥生從容躺平,拉好自身的薄被,側臉瞟了瞟那緊閉的羽睫,屬於女子的淡淡幽香典體溫就在身畔,漂浮不定的思緒因此逐漸沉澱……
他,困了。
察覺她一如往常地摟住他一邊的臂膀,當作今晚的依靠,他更感安穩,濃濃的睡意中,輕巧翻身,另一條膀子擱上她柔軟溫暖的嬌軀,給予慣有的守護。
窗外,夜晚李症,蛙鳴依舊。
☆☆☆
江南,水路四通八達的魚米之鄉,人們傍水而居,群居成聚落,聚落成村莊,村莊成城鎮。
秀水城便是於焉而生。
晨光乍現,大清早的市集跟著熱絡起來。足跡紛擾的大街上,一道背著只竹簍的頎長身影,與一抹緊隨在旁的婷裊倩影,翩然其間,逕自前行。
他們無異於一般早起趕集的人,卻仍然惹起所有人投以注目禮。
「瞧瞧,那不好像是……」
「是……住在城郊河邊那間木屋的杜家兄妹呀!」賣豆腐的姑娘眼尖,驚訝之餘仍不忘壓低聲音。
那男子無與倫比的俊逸風華,可是她不惜路遠,堅持每日到河邊灌衣的原由;天天瞄眼覷看,她斷不會認錯。
「哎呀,我就說,頂眼熟的嘛!」賣衣料的小販拍了下額頭,還是疑惑,「可他們平日不是絕少進城的嗎?今兒個居然一大早就見著,真難得。」
「你不知道,他們前兩天就遷進城住了呢!」又一個攤販加入討論。
「真的?為什麼?」
「唉!燭火不慎,他們在河邊的那間木屋,一把火給燒啦!」嘴裡說著惡耗,攤販倒是為自己的消息靈通而面露得意之色。
「啊……」眾人莫不驚詫。「沒事吧?」
攤販揮揮手,要大家稍安勿躁。「沒事、沒事。大夥兒剛剛也瞧見啦,人不都好好的?至於那一丁點小屋,裡頭大抵沒啥值錢家當,眼下已經在城裡有了暫時棲身的地方啦!」
「喔……」大夥兒這才心安,目光一同往兩道漸行漸遠的背影聚焦。
放眼看去,這才發現,似乎凡是那兩人走過的地方,就會有類似他們這樣的討論團體,圍在一塊兒小聲地嘰嘰喳喳,還不時抬眼蒐羅那對男女的影像。
本該吆喝買賣的攤販如此,本該討價還價的客人們亦然。
眾人紛紛會心一笑。
並非出身於此,也談不上熟識,可秀水城大半的居民,都知曉杜氏兄妹。
杜家哥哥有一張極為俊靈秀致的出色面容,若端看相貌,他合該就是個生於斯、長於斯的江南貴公子,惟獨那過於挺拔高偉的身形,洩漏了他有北方人血統的事實。
幾個月前,他隻身來到此地,在河邊不遠的那棟木屋住了下來,離他們秀水城有一段距離,平時除了偶爾進城購買些許用品外,甚少與他人接觸,除了名姓,眾人對他一無所知。
他言行舉止十分優雅,舉手投足有不同凡響的氣質,偶爾輕綻的淺笑更顯其魅力,斯文爾雅中又帶些許野放不羈的神韻;尤其不笑時,眉宇間蘊藏的一抹薄薄憂鬱,更是教姑娘們一見就忍不住掏心憐惜!心事重重的模樣,讓人想一窺究竟。
從霜雪飄飛的時節,直到春日暖暖的現在,他總日三身不變的素竹青色布衣長袍,黑亮的長髮紮在身後,清貧淡泊且飄逸。
神秘的色彩、深沉的氣息,所到之處,總惹得女孩家紅著臉偷瞄他,竊竊私語。
大夥兒也同時猜測著他的出身背景。
不知是哪個家道中落的公子爺?
懷才不遇的文人?
抑或是隱沒遁世的高人?
謎底,始終不得解。
離群索居的他,是何時把妹妹接過來同住的,也沒人知道。
但凡見過杜家妹妹的人,無一不由衷詠歎:不僅杜冥生看似超脫塵世,有別於一般追名逐利的凡夫俗子;就連他的妹妹,都美得像是不食人間煙火的天女哪!
像從畫裡走出的仙女般,杜芸生嬌小而纖細,雪膚白滑似芙蓉,蛾眉彎細若新月,豐唇嫣紅如櫻桃,兩頰之粉嫩堪稱「人面桃花」的最佳寫照,尤其一雙亮晶晶的水瞳,更是如夢似幻,眨著眨著,就足以把人的魂兒不知不覺給眨掉。
不若哥哥的孤傲,杜芸生純真無邪,像孩子般,對什麼都好奇得很,也心軟得很。樸素的衣著,掩蓋不了她渾然天成的仙姿,亦折損不了她單純善良的本質。
這對容貌出眾的兄妹,每每進城,無不成為眾人的目光焦點。
「看他們兩個,無父無母的,也不知道四處流浪多久了,日子過得那麼清苦不說,現在連屋子都給燒了,這下豈不是更難過?」賣菜的大娘感歎。
「可不是?唉……」
小城民風淳樸,居民性情敦厚,雖不甚熟識,也忍不住要為這對兄妹心生惻隱。
只不過,各人忙著自掃門前雪,也管不得他人的瓦上霜了。
☆☆☆
林木蒼翠,澗泉涓涓,山中涼風沁脾,踏著優閒的步伐漫步在小徑上,原屬於仲夏的惱人熾熱,在這兒是渾然不覺的。
「芸生,你今天似乎沒說什麼話,心裡有事?」杜冥生輕問。
平日伴隨上山,她總一路用天生的柔嗓指這指那地瞎問,啾啾不息像只小雀鳥;今兒個,小雀鳥卻莫名無聲……瞧她雙唇緊抿,他心頭有些揪。
「沒什麼,只是……」芸生低頭,欲言又止。
「對我,還有說不得的?」暖熱的掌包覆著她涼嫩的小手,他輕晃一下,提醒還有他這個依靠,歡迎她將任何心事隨意傾倒。「有話就說,我要知道。」
仰起白裡透紅的瓜子臉,嬌人兒眉心滿是憂忡的陰霾,「我覺得,如果冥生哥哥能生氣,我會好受一些。」
「生氣?」他一愣,「我為什麼要生氣?」
螓首一垂,她支吾咕噥,「因為……都是我笨手笨腳,又自作聰明,趁你不在的時候擅自起灶煮東西,結果……害房子被一把火給燒了……」
不錯,河邊現存的那一片烏黑廢墟,乃她小女子下廚的傑作,才不是什麼燭火不慎。
為此,她無一刻不自責,尤其冥生哥哥始終連責怪她一句都沒有,更教她打從心底不安。
「那房子沒什麼了不起的,燒了就燒了,我不會為這個生氣。」
男人低醇的聲音很平靜,握著小手的大掌,卻倏然收緊了。
眉頭,有點皺。
芸生暗抽一口涼氣,頭上的烏雲愈如泰山壓頂,把小腦袋瓜逼得快要垂貼到胸前。「你心底其實是生氣的,對不?」嗚嗚……他言不由衷。
「我沒有。」
「有,你有。」
「我說沒有。」
「有,你就是有!」
陡然停下腳步,杜冥生淡道:「好吧,我是有點生氣。」既然她堅持。
聞言,嬌人兒小臉一沉,嘴一癟,本就霧蒙的大眼睛,登時嘩啦啦地下起了小雨。
「冥生哥哥,你不要生氣好不好?我不知道為什麼房子會燒起來,可我真的不是存心故意的,你不要生氣,拜託……」
老天。
翻個無奈的白眼,他只能輕歎。
她是怎麼地?一下子希望他生氣,一下子又求他別生氣……她當他的情緒是什麼?一團沒形沒款的爛泥巴,能隨意搓圓捏扁的嗎?
扶住她顫動的瘦肩,他溫雅地為她擦淚,一面低語,「我在意的,不是房子被燒,是出事那天,你本該馬上離得遠遠的,而不是還忙著進進出出、搬那些勞什子的玩意見。你知道那是多莽撞、多危險的舉動嗎?」
烈焰,濃煙,與險些被吞噬的她,現在憶及,仍令他膽戰心驚。若不是他在火場傾圮的那一刻,及時扯住了還想往裡頭跑的她,狠狠箍進懷裡,只怕──
那天,鬆開懷抱後,他本想吼她一頓──
「芸生,你知不知道你剛剛在做什麼?!你──」滿腔怒意,全止息於她淚光瑩落的秋眸中。
「對不起,真的對不起!都是我不好……」她劇烈顫抖,像只受了驚嚇的兔兒,爾後被煙燻黑的臉蛋埋進他肩窩,嚎啕大哭。「冥生哥哥,房子被燒了,對不起……」
最難消受美人淚,他心只得一軟。
「好了,別哭,別哭。」她是嚇壞了,才會六神無主地拚命亂搬,他狠不下心再苛責。
「對不起,對不起……」
他微微一歎,「是我疏忽了,留你一人在屋裡,才會出事。對不起,別哭了……」是啊,他一不在身邊,她就會出事。
一向沒有安全感的她,從不能忍受他離身一時半刻,那天竟不同他上山,獨自留在屋中。誰知原來她是突發奇想,試圖掌廚獻藝,卻沒料到會是這般結果。
他該斥責她的,可他沒有。為了止住她如湧泉般的眼淚,最後反是他道歉,而她到底得了教訓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