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鬼?可是她打哈欠的樣子像天使,甜美嬌憨。
「你……明白了,讓我發生車禍斷了腿的也是你嗎?」
她若無其事的點點頭,似乎完全不覺得她做了一件壞事。
「你為什麼要這樣做?」
「你要我陪你聊天嗎?」女孩很天真的靠過來,「我可以陪你聊天,因為我想我見過你。」
林祖寧不自覺的把身子往外挪移半尺。
何處飛來 禍?這小女鬼興致勃勃的要陪他聊天。
他實在難以說要或不要。
「我陪你聊天好了,」她說:「我已經很久沒跟人聊天了,做我這樣的工作也很無聊。」
她又打量了他一眼,好像看出什麼玄機似的,「反正早上七點以前沒有人會來救你……」
「我,完了,我……我會死在這裡嗎?」
「不會。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她笑得相當神 ,「我不會再害你一次的。」
「你剛才為什麼要害我?」
林祖寧不願意吃虧吃得不明不白。
「不是我要害你的!一半是注定的,一半是你自己。你難道沒有錯嗎?你在這種天氣如此粗心大意的騎快車!」
「誰注定的。」
「天注定的--天機不可 露,」女孩降低聲音,生怕有人聽見似的,「我只是個很小很卑微的天使,沒有權利告訴你上面的事--」
如果不是目睹了剛才的場面,林祖寧肯定會把她送進瘋人院讓看護妥善照顧她。如果他能動的話。
「剛剛那輛車翻下山也是天注定的嗎?」
「一點也沒錯,還有,跟你相撞的那輛車……」
林祖寧猛然想起:「那輛車……還有我的摩托車暱?誰『注定』偷了它們?」
近處一點痕跡都沒有。
「通通掉下去了,開那輛車的人可沒你好運,他已經走了。」
「死了?變成鬼了?」
「你以為人死了都可以變成鬼嗎?那還得靠修行,不是每個人都有那種運氣。我的意思是說,他消失了,他變成一個空氣氣泡,無識無覺的消失了。」
林祖寧一陣悔意上心頭,「那麼一定是我害死他的!我不該喝那麼多的酒,騎那麼快的車……」
「別擔心,不是你的錯,」她用手拍拍他的肩,「你不要太難過--一半是注定,一半是人為……」
她的手是溫的!
林祖寧顫抖了一下:「你的手是熱的,你不是說自己鬼嗎?」
「那是你說的,」女孩回答:「我沒有否認,但也沒有承認。鬼是冷的,我是熱的,我是天使。我是一個職位很卑微的離魂天使,但階級在鬼之上,我是被分封的,你懂了嗎?」
「離魂天使?」
「你不懂我也不能告訴你太多,我只能說到這裡。」她把手放在他的腿上,瞬間他的疼痛似乎消失無蹤。
「為什麼我可以看到你?」
林祖寧又提出另一個問題。
「這……老實說我也很驚訝,這世界上能看見我的人不多--」女孩很認真的問:「你是靈媒嗎?」
「當然不是!」
林祖寧鄭重否認。這跟說他是乩童一樣,簡直是莫名的玩笑!他可是個有正當職業的男人!
「那沒有錯,上輩子、上上輩子或上上上輩子我見過你……今天你能看見我,是拜機緣之賜……」
「機緣?」
「就是緣分。因為緣分未斷,所以我們之間起了特殊的感應,因而你能看見我。」
「我是念科學的,為什麼我沒學過這些理論,」林祖寧有點不甘心,「是分子與分子間的運動嗎?」
「隨便你怎麼說,很多事不能以人類的腦袋解釋:你永遠不曾比自己想像中還要聰明。」女孩突然想起什麼似的,舉頭眺望天色,「對不起,我該回去了,你不必再等太久……」
她突然放開她的手,轉身離去,像一朵雲一樣挪離……
「等等……」
話剛說出口,一陣劇痛又從左腳傳來,林祖寧呼天搶地的呻吟一聲……痛得昏厥過去……
* * *
「祖寧,我不認為你應該這麼虐待自己,」有人在他身旁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哭訴:「我養你這麼大了,你竟然這樣糟蹋自己,一點也對不起我。你看看,都是那個叫什麼雨蘭的女人害你的,那個女人本來就不是什麼好東西,你硬要她,好了,好了,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現在連腿都斷了,以後成了跛子怎麼辦?哪天殘廢沒人要,我們林家世代單傳,你要是生不出孫子來,大家一定會笑死我的,那我不如去死算了……你一點也不懂我的苦心,我含辛茹苦在你爸死後把你養大成人,你為了一個壞女人就把我的苦口婆心當成耳邊風,現在報應來了吧……」
喪歌一樣的連珠炮迫使他睜開眼睛。
從前,只要如此的疲勞轟炸一開始,林祖寧就會想法子逃掉:上廁所通常是最好的藉口……
好久沒聽見這個聲音了,人在病痛中,聽到熟悉的語音,自然而然會覺得滿心溫暖,可是多年來的制約反應也使林祖寧有了立即動作:轉身快逃!
「唉喲!」
他半個身子跌落地上,腦袋狠狠的撞上硬梆梆的磨石地板!
一條千斤重似的腿也「碰!」一聲跟著當自由落體!
那種痛,椎心刺骨,不消說!
可惜他逃不了!
「唉喲!」尖銳的女聲響起,叫得比他慘烈,「你要死啦!你找死也不用這樣!有沒有撞成腦震湯--變成白癡我們林家就完了,我可不要一個白癡兒子……」
他鐵定逃不了。
頭部撞地還不如這個聲音叫他頭痛欲裂。他彷如一頭落網的獸,且失去所有掙扎的力氣,束手待斃的叫了一聲:「媽!」
「乖兒子,」林張瓊子關心的拍拍他的頭:「你痛不痛,痛不痛!傷在兒身痛在娘心……」
眼見林張瓊子又要大發議論,林祖寧急中生智趕快發言:「我--不痛!」
語氣絕對肯定。
他這時忽然想到爸爸生前告訴過他的一個笑話--也許不是真的笑話,但當時父子倆確實十分有默契的大笑十分鐘不曾停止。
他的父親林勝說:「兒子,我從前讀書的時候,地理老師就教我們,將來做生意要到廣州去,娶老婆要到蘇州娶,遊山玩水要到杭州,買棺材要買柳州……就差最後一樣,我都做到了,可是……唉呀!不過爾爾,你千萬不要克紹箕裘……」
人生上了大當!他知道爸爸要這麼說。林勝是個深具幽默感的父親,他同時也把這份幽默感傳給了兒子,父子倆從來默契十足。
他知道爸爸的陳年往事。
到廣州做生意,賠得血本無歸,當掉身上的鋼筆才得以回家。
到杭州,景色看遍,只不過那時正在逃難。
蘇州老婆,貌美賢慧,可惜話太多了點。林祖寧的媽媽林張瓊子,是道地的蘇州原產佳麗--三十歲以後的某一天不知為什麼緣故,她忽然發現了自己具有語言的天賦,從此之後便很少閉起嘴巴,話語像 洪般濤濤湧出來。
甚至在睡夢,她都可以無休無止的囈語。因此林勝二十年來一直有失眠的毛病。
林勝在夢中因中風而去世,面容安詳愉快,未留隻字片語,學室內設計的林祖寧千辛萬苦的托人從柳州百轉千折運來棺材木,完成爸爸最後一個願望。但願不是冒牌貨。
老伴去世後,林張瓊子把矛頭瞄準愛子林祖寧。林祖寧在大學畢業的前一年決意脫離苦海,以一百種不是理由的理由搬到宿舍住。
工作後更不可能住在家裡。
好在林張瓊子抱怨歸抱怨,自己活動也多。她為自己開了一個烹飪補習班,專門教導各國菜餚,熱心公益,還無暇寂寞。
「我怎麼會在這裡?」
「你出車禍了還不知道,真是人不愛惜自己的生命了,年輕人鹵鹵莽莽遲早會出事……」
林祖寧只能用問題來擊退問題:「誰送我到這裡?」
他實在想不起來。
「好心人呀!是個女的,她送你到醫院還在你身上找到電話本打電話給我,我這才知道--難怪昨天晚上我一夜沒睡著,還恍恍惚惚看到爸爸愁眉苦臉回來……」
林祖寧只好假裝昏迷不醒。
三分鐘後,林張瓊子不再對沒有反應的兒子說話,林祖寧的腦袋才變得清醒些。
沒錯,他看見一個天使般的女孩。
可是他不敢相信那是真的。人在身體虛脫或昏迷時可能有各種怪異的夢和幻象……即使那個女孩的臉還深深刻在他的記憶裡,她給他的溫暖,她的微笑他也沒有忘記。
大概只有十六、七歲吧!那個女孩說自己是離魂天使。
她的微笑比初開的白色雛菊還新鮮。
* * *
「喂,你幹嘛這麼想不開?」
昏昏沈沈睡去,醒來時已是第二天天光大亮。
另一個熟悉的聲音像鬧鐘一樣催他起床。
一張描繪精緻、五官分明的臉俯著看他。
林祖寧很快就認出她是誰。「祖寧,不是我說你,如果你勇於面對現實一點、實際一點、精明一點、能幹一點,你會是個很好很好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