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長離,這輩子最喜歡的東西,爺你一定猜不著,哈哈……爺猜不著,對不對?」長離半瞇著眼,一雙手急急地在懷裡摸著,「咦……怎麼不見了?不行啊!它若不見了,長離會好心疼、好心疼。」她歪著頭,可憐兮兮的說道。
寒季書從床上拿起玉塊,「別心疼,它不是在這兒嗎?」他將東西放到她的手裡,然後將她的頭拉入他懷中。
「是啊,它在這兒。」她拿起玉塊在臉上搓了搓,眼神渙散,嘴角勾起一個笑,「爺,你好厲害哦,沒想到你醉得這麼厲害,居然還找得到長離藏在身上的寶貝。其實它是爺的寶貝,可是當爺把它借給了長離後,它就成了長離的寶貝。這兩年來,它從來沒有離開過長離身上,所以當我見到爺之後,我把它藏起來,因為……我捨不得將它還給爺……」她將玉塊放到心口,笑容裡摻入了苦澀的愁意。
寒季書大手輕輕地覆在她手上,垂首貼靠在她的耳畔,「你不想還就不必還,改明日我幫你用金鏈子串起來,讓你戴在身上,你就不必擔心它會掉了。」
「爺是說真的嗎?」長離斜著脖子,靠在他健朗的手臂上,似睡非睡的瞪著他。
看她若有所思的模樣,他猜想她應該累了。從她醉酒到現在,她已經足足說了近一個時辰的話,許多話她重複的說了又說;像玉塊的事,她已經重說第三遍了,這會兒累了也是應該。
今日早膳過後,她離開府邸去探望秦夢蝶,由於他不想和秦夢蝶牽扯上任何關係,因而一開始他就讓她自個兒去處理。
但他瞭解她受恩必報的個性,為了避免她被人永無止盡的敲詐,他命墨衣跟在她身旁,明是為秦夢蝶看病,實則是保護她,並將所有發生的事一一回報給他。
他今天本來打算等她回府,讓她和若文一起用過午膳,再帶她去樂府拜訪靜驤和他的新婚妻子,然而他在府裡等待一個早上的結果,是墨衣命人從書畫樓送回來的書信。
看完書信後,他氣惱她不懂他的情意,也生氣秦夢蝶的癡心妄想所帶給她的傷害。不過眼前最急切的,是他該怎麼安撫她受傷的心,讓她坦然接受他的情。
他知道如果她一回府,見到他的第一件事,一定是將承諾小娟那丫頭的事拿來和他交換任何一個條件,只求他點頭答應去看秦夢蝶,好讓她完成承諾。儘管他一直是用著恩情來鎖住她的人和心,但他的用意不是要她向外人掏心掏肺,再來他這兒搾乾她的一切,只為完成一個無謂的承諾。
於是他急急出府,獨自到樂府待了大半天,讓樂靜驤夫婦二人費盡心思招待他、只是他整顆腦袋仍裝滿她的倩影。入了夜,他不好意思繼續打擾他們,也不想回府裡面對她,便到客棧吃飯喝酒,可腦子裡依然想著她,不自覺喝多了酒,才讓他興起假裝醉酒的方法,來向她表達愛意。
當時他認為讓她明白他的感情,或許她就不會為秦夢蝶的事傷心,也不會擔心他對秦夢蝶有什麼眷戀之情,同時又能讓她對他的情有心理準備,直覺這真是一舉數得的好方法。
然而他想來想去、算來算去,就是沒想到這一點。
真是失算啊!雖然他曾想過她不會喝酒,打算改天找個機會拐她喝個幾口酒,再來看她醉後的嬌憨與媚態,猜想那必定是個好玩的遊戲。
沒想到他居然失算,竟然把時機拿捏錯誤。
今夜,她應該是那個聽心事的人,而他才是酒醉訴情衷的人。
如今卻是顛倒了過來,情節完全超乎他意料之外。幸好她的醉言令他慶幸,原來在她的心裡早就放進他的情和意,也戀上他的心。
另外,他聽到她談起童年往事,才真正瞭解為什麼她明知「長離」的含意不好,仍始終戀戀不捨的原因。
據她說,奉濤風二十歲娶親,隔年奉夫人便生下了她。在奉夫人生她之前,曾夢見一隻美麗的大鳥在天空盤旋不去,由於距離很遠,始終看不清大鳥的樣子,所以生下她之後,她爹得知鳳凰的別名又稱「長離」,於是為她取下這個名字。
對她來說,這名字是幸福的源頭。然而好景不常,奉夫人生下她後,便一直沒來第二次喜訊。她三歲時,奉濤風續娶妾房,儘管奉夫人堅持反對,她公婆和丈夫仍以「不孝有三,無後為大」這理由,迎娶了二房。而奉夫人從二房進門的那一刻起,就帶她離開奉家,母女兩人獨自在洞庭湖書院後的小木屋居住。
這一住就住了十一年,她們母女從此不踏進奉家一步,即使奉濤風再怎麼懇求原諒,奉夫人依舊堅持不見他,更禁止長離見他。就是如此,長離從小便沒了爹在身旁,又因為長離長得像奉濤風,奉夫人由愛生恨,竟對長離不理不睬,母女之情情若冰。
而長離為了排解寂寞,就自己上書院和其他人一起讀書,書院的人知曉她的身份並沒有趕她,然而因為奉夫人的孤僻、乖戾,同年紀的孩童也沒有人敢找她玩。至於奉濤風,雖以傳宗接代為由續妾,但他的妾室還是沒能為他產下一男半子。
在長離十五歲時,奉夫人因積怨成疾而不久於人世,奉濤風得知消息,趕在妻子斷氣前想見她一面,卻在奉夫人堅持不原諒之下,徒留遺憾。可憐的長離,則因奉濤風一句「既為人子,父母亡,應守孝一年,以表孝心」的話,從此她真正獨自一人守著孤墳一年。
一年後,在她踏進家門前的一個月,她的二娘也因病身亡。奉濤風連受打擊,處理完妾室的後事,決定接受汴京的差事,離開那塊傷心之地。長離是他唯一的孩子,數十年來不曾和她相處,他捨不得將她獨留在那兒,希望她能陪他上京,再尋良人而嫁。
就這樣,她跟著奉濤風上汴京,讓他們有相遇之緣。
他一直靜靜地聽她述說往事的點點滴滴,靜靜地看她酣醉的表情。從頭到尾,她的表情是安詳中帶點無奈、傷悲;述說的口吻裡沒有任何悲怨的激動之情,彷彿這一段孤寂往事,這個沒父愛、沒娘疼的孩子不是她,而她更在每件事的最終留下一個註腳--
誰讓她的名字叫「長離」呢?
因為她叫「長離」,所以每個人、每件事,都與她保持一個很長的距離。甚至最終是要長久分離的。這是她命中注定的事,她不能在乎,也要學會不在乎。
「爺,你知道嗎?長離真的、真的很想把每件事都看得淡淡的、淡淡的。」她的臉浮起一抹虛無、不真的笑,「爺,庵裡的師太告訴長離,一個人只要淡然、漠然,就能不掛心、不掛慮,就能清心寡慾,就可以身心自在,就不會在乎、不會捨不得、不會傷心、憂鬱……」她說著說者,虛無的笑轉成了慘澹之色,她舉起青蔥白玉的手,無力地撫著他的臉。「可是爺,長離再怎麼要自己看淡,就是看不淡這兩件事,所以長離也無法不憂愁。」
就獨獨兩件事,她不但看不淡,更在心中畫下一道長長的影,扣上一道千年的鎖。
「爺,解不開了!怎麼辦?長離怎麼解都解不開了。」她一會哭、一會笑地對他說。
她指的兩件事,一是她的名字--長離。這是十幾年來唯一緊跟在她身邊的幸福,就算「長離」給人的感覺不好,卻是她爹娘所給的幸福,她一生的幸福不多,她不想連個幸福都捨掉。
一是他給她的玉塊。在她成長的過程中,奉氏夫婦從沒給過她任何可以留戀的東西,奉夫人臨終前曾交代所有的東西全部要陪喪,絕不許她留下任何一物。而奉濤風死時,身旁也沒有東西可以留給她。
難怪當他遇見她時,她不但孑然一身,還病到快一命嗚呼。因此,當他拿玉塊給她時,她很訝異居然有人在第一次見面時,就拿這種小飾物給她,而在一場陰錯陽差後,她收藏了那塊小玉塊,同時也把他收藏到她的心裡。
他知道她很重視那塊玉塊,早在他第一次要她同行上街時,他就看出她對玉塊的珍重,但他不知道玉塊對她所代表的意義竟是這麼重。聽到她訴說她對他的感情令他高興,對她說著兩人家世背景的懸殊,他則無法否認。而不管她接不接受或愛他不愛,早在七、八年前,他無意中從華山山下的廟裡抽中那張姻緣簽時,她就注定是他的人。
他不否認第一眼看到那張簽時,他不但大笑好幾聲,還嗤之以鼻,惡意地將簽紙隨手扔到地上。
哪知道那輕如棉絮的簽紙因為一陣風,竟會重新飄進他懷裡。他伸手揮了好幾次卻一直揮不開,這時他頓覺有異,便刻意把籤詩背下來,然後慎重地將簽紙丟入爐中焚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