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文哥六歲時,老爺的娘親做主,把她娘許給了進康,隔年因為義娘的身子不好,老爺將京城的生意交給進康主持,自己則留在蘇州陪著義娘,而她娘則不得不從蘇州上京城陪她爹,也幫著打理京城的事,蘇君便是在京城生下的。
七歲前,她是幸福的人,爹娘很疼她,老爺很疼她,大宅子裡的人都知道她只是管家的孩子,但每一個人都疼她,即使她不漂亮,長得圓圓、短短的,但大家都拿她當寶貝看待。
七歲那一年,老爺從蘇州帶公子來京城住一陣子,後來老爺處理好京城的事要回去前,要爹和他們一塊兒回蘇州,於是蘇君一家大小也跟著老爺離開京城。
他們搭馬車往蘇州走,一路上除了冠文哥愛逗她哭外,幾乎沒什麼事發生,直到有一天,他們遇到了一群搶匪。
那群搶匪一見他們,二話不說的就殺了起來,同行的人除娘和她之外,多少都會些拳腳功夫,所以娘抱著她躲到一旁。過了不久,娘見到冠文哥不敵搶匪,身子受了傷,她一慌,便將蘇君往草叢一扔,邊喊著要她快跑,邊往冠文哥跑去。當跌了一跤的蘇君爬起來時,再回頭只見到娘護著冠文哥的身體,身上流滿了血……她跑了過去,本來想去找娘,可是就快要跑到時,她聽到爹在叫她和少爺。她回頭看爹,卻看到一個搶匪舉著刀子站在她眼前,搶匪沒有殺她。只用凶狠的眼瞪著她直看,直到冠文哥跑來救她,他們兩人打了起來,後來搶匪朝她揮出大掌,那掌風直直將她打進了冠文哥的懷裡。
那時蘇君尚且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只知道他們遇到壞人,她娘被人殺死了,冠文哥受傷了還抱著她,爹和老爺打退了一些身旁的壞人,趕來他們身邊,要冠文哥抱著她先走……
昏迷前,她知道她的身體很痛、很冷,想要爹娘抱她,然而冠文哥將她抱得好緊,不讓她找爹,只流著淚安慰她,不要怕、不要哭,爹一會兒就會來抱她。她掙扎地看著,身後的人,在他們躲人草叢前,她看到爹的身子和娘一樣流了好多、好多血,她哭著喊爹,不知道哭了多久,不知道何時昏了過去,不知道冠文哥抱著她躲那些搶匪多久,當她再睜開眼時……她已躺在鍾府的床上。冠文哥告訴她,她娘、爹和老爺,以及兩位馬車伕都死了,全部的人只剩下她和他。
蘇君斷斷續續地說著往事,每句話雖和著淚,但她沒有大聲哭泣,直至說到這兒,她抱緊靜驤的身子,顫抖地哭道:「我雖然只有七歲,但是我懂得什麼叫死了,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還活著,但那時候孤零零的,若不是冠文哥陪著我、照顧我、疼愛我,我……我恐怕活不過七歲那一年,這條命算是他強跟閻羅主要回來的。」
「就算是他跟閻羅主要的,你也已經還他了。你的這條命,現在是我的,是我拿著我的命,將你從那場大火裡跟閻羅王強要回來的,是我的。」樂靜驤在她冗長的述說後,第一次開口打斷她的話。
「你……這要我如何還呢?」蘇君仰起頭,看著他堅決不退讓的眼神,彷彿看到當年任性的自己。「你知道嗎?我很固執。自從爹娘死後,我告訴自個兒要獨立,不能像爹娘在時,老愛依賴著人撒嬌。雖然冠文哥很寵我,甚至比義娘還疼我,但是我和他總保持著該有的禮儀。」
蘇君等著他回話,他卻不吭一聲。
於是她又說道:「我的身子不好,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會不好,只知道自從我在鍾府生活後,我的身子便一日不如一日,動不動就受了風寒,還會莫名其妙的心痛難忍。冠文哥時常為我請大夫,然後徹夜陪著我,等到我身子好一些,他才會回房休息。」
大夫也時常當著她的面說,她能活得下來,算是他給的福氣;若不是他細心的照顧,她焉有命活著?所以他經常對她說,只是她能活過十五,一定要嫁給他當妻子,他要照顧她一輩子,疼她、寵她、愛她,要她不必擔心往後的生活。
「九歲那年,他帶我到杭州過中秋,我在畫舫裡聆琴,喜歡那琴音的悠揚,便對他說我要習琴。回了蘇州他請了一名西席,聽說是從宮中告老返鄉的琴師。我也有些天分,習得半年,師傅的曲子便習完,但我仍留著師傅在府裡和我互相切磋琴藝。十歲那年,師傅對我說:『能彈得一手好琴藝不足為奇,若有一手制琴的好技能,不但不怕找不到好琴彈,也能算得上是奇才。』聽了師傅的話後,我便好強地要學制琴的技巧,冠文哥和義娘聽了都反對,但是我堅持要學,冠文哥也由著我,不但幫我找來師傅,還命人幫我找制琴的木頭,只要能令我高興的事,他鮮少不順我的心。」
「不管他之前如何疼你、寵你,往後這都是我的權利,你只能讓我疼、讓我寵、讓我愛,我不許你回頭當他的芷兒。從你開口對我說,你是蘇君時,你就是我的蘇君。而他的身旁已另有他疼寵的人,毋需你再去為他費心了。」
樂靜驤箍緊她的身子,霸道的宣稱,也提醒她,當初她離開鍾家的原因。
是啊!無論冠文哥如何疼寵她,如今他都不是她一個人的冠文哥了。何況這麼多年來,到現在她才分清楚,對他,她是心存感激,感激他對她的好、他對她的照顧,這是恩情,不是愛情。如果她沒遇到眼前這個人,沒發現自己愛上他,那之前面對艷卿的請求,她不會堅定拒絕,或許也會如同之前那樣,雖心裡不愉快,卻還是點頭答應。
但明瞭這份感情又如何?她究竟是鍾家的人啊!到底還是必須回鍾家面對冠文哥和義娘他們。就算她能堅持不嫁冠文哥,還是不能和靜驤哥在一塊。她的身子這麼差,大夫也一再提醒她,她無法為任何人承傳香火,就算她愛他,又怎能嫁他呢?
她掙脫他的臂彎,改用雙手環抱他的身子。「十四歲及笄時,義娘對我提起同他成親的事,也告訴我,她有意為冠文哥納妾,因為我的身體不好,大夫一再交代,若成了親,萬萬不可讓我有喜,否則不但孩子生不成,連命都可能沒有。冠文哥雖不在意我的體弱多病,但鍾家只有他一個子嗣,將來若娶了我,卻沒有承傳的香火,怎能對得起鍾家的列祖列宗?儘管我對於他納妾的事非常不願,但沒有權利說不,誰要我的身子這般不堪;對你也一樣,我——」
「我上有兩位哥哥,下有三位弟弟,就算我沒有子嗣也無所謂,樂家不會因此絕子絕孫,不會因我而斷了香火,這點你不必擔心。你要擔心的事,是你要如何遺忘他,專心當我的人。」
「你……我已答應冠文哥要嫁他,這輩子算是鍾家的人,漢書有云:『女子從一而終,謂之忠貞。』何況我算是鍾家的奴僕,他算是主子,對他忠貞是我的義務,我的命又是他救的,我……我沒有死,不回去面對他,已無法報答他的恩情,若又私自同你在一起——」「私自和我一起又怎樣?」樂靜驤對她的「恩情論」十足反感。他不反對她報恩,論恩義,鍾冠文絕對可以得到她的感激,但就只能是她的感激,不能拿她的人當回報,他不允許這件事發生。「蘇君,我不管你當初為什麼反悔不嫁給他,現在無論如何,這輩子你都不可能嫁給他了。而且你自己也明白,當初你若願意嫁給他,就不會拿命來還,你離家出走不就是為了不願和他成親嗎?既然如此,你嫁給我又有什麼錯?你這麼做只會讓他對你死心,不再苦苦追尋、苦苦想念;至於你想報答他的恩情,我可以為你找其他法子,毋需你勉強自己、折磨自己。痛苦地留在他身邊絕不能減少你對他的愧疚。」
他見到她眼底的猶豫,猜想他的話打動了她的心,於是接著說道:「何況他早以為你死了,昨日聽說他迎娶了謝府的千金,一個跟你一樣會彈琴的女子。他失去你,心裡的空虛已找到人填補;我若失去你……恐怕找不到人可以填補那個空洞。你該知道我不是個多情的人,反倒是固執得很,一旦認定了就義無反顧,無法輕易把心給人,今日給了你,只打算執子之手,與子偕老;難道你真忍心要我一個人嘗著思念你的滋味,孤獨終老一生嗎?」
「你為何要對我這麼好?你難道不知道我已償不起冠文哥的情了,你這般待我,我該拿什麼還你……」聽了他的話,她的淚水忍不住奪眶而出。
面對她濕熱的淚水,他的心像被的傷般。早就知道她不和鍾冠文做個了斷,她的心就定不下來;只是真聽她說起來,還是苦澀難當,教他嚥不下那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