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姐,你在嗎?我回來了!我們有客人是不是?街上的人告訴我,有輛黑色的轎車往我們這兒開來,現在車就停在林子外,你看到了嗎?是不是你們說的那個人來了……」
女子捧著星辰花和雛菊側身進到屋裡,原本埋在花瓣中的臉看到了眼前地面一雙陌生的黑色皮鞋,立刻揚起笑容招呼道:
「嗨,早安。」
* * *
她不是思煙……
「你是誰?」面對著熟悉至極的五官,他冰冷的語調不帶一絲感情。
「你好,我叫易安,孫易安。昨晚俞姐和楊大哥說他們的老闆會過來,就是你吧?」女子輕快地回答,毫不掩飾見到他的喜悅……和些微的驚惶。
還有一些什麼,她說不出來,總之,她開心見到他。
夠了!
唐豫凌厲譴責的眼光一一掃過眼前的三人,不發一語,輕哼了一聲,懷著滿腔的憤怒疾步踏入林中。
哈哈哈!
他是鬼迷了心竅才會答應走這一趟!事情過了那麼多年,他還期待什麼?奇跡嗎?可笑至極!那女人……她憑什麼?憑什麼!
思煙有的她都有——住在屬於思煙的地方,有思煙的巧手,思湮沒有的快樂、活力、年輕……甚至,生命,她也有。
她甚至有著和思煙近似的長相!
看著思煙原本可以享有的一切完全被那女人承繼,他突然覺得好不值,替思煙不值。她憑什麼擁有思煙的一切!
乍見她的那一剎那,他還以為……以為是思煙回來了。只是,興奮的感覺還沒來得及升起,隨即被更強烈的失落取代。
她不是他這些日子以來期待的人!思湮沒那麼白,沒那麼瘦,也高她一些,更不會像她一樣輕易露出笑容,像個傻瓜一樣。雖然五官如此接近、如此相似,但,不是就不是!
在盛怒和絕望之下,他恣意踢起地面上乾枯泛黃的樹葉,一遍又一遍,一遍一遍不停息……方落了地的葉子復又被捲起,上上下下,在半空中飄零成雨。
「啊——啊——」腳下的行動仍不滿足,他縱聲嘶喊出他的抑鬱。
耀眼的褐黃色葉雨中,一條細瘦的身影走進共享。
他發現了。
漸漸的,他停止動作,停止嘶喊。最後一片葉片回到地面,一雙冷眼冷冽地瞪視著她。
她不是在裝傻,就是瞎了眼沒發現,因為她的面容歡喜依舊。
「聽見沒?它們在說謝謝你……」她無畏地笑望著他,從地面上拾起一片枯葉。
「你知道嗎?你讓這些葉子重新又活一次,而且活得比前一次燦爛、耀眼,而且更精采。」她舉高葉片,放下,讓它招搖著風,以極美的姿態翻滾,落地。
這女人瘋了嗎?
唐豫側過身,眼神無意識地望向前方。這原本該是屬於思煙的……這所有的一切。
「你沒想過,對不對?你看,所有人都會說這些乾枯的葉子沒什麼價值,可是,它們在這裡,在你腳下,讓你發洩你的不滿,也讓我見識到這一場美麗的景色,你說,它們的存在不是很有價值嗎?」
「你無聊。」他用冷然回報她。
她定定地打量著他,有些不解。
「你一直這麼譏誚嗎?」若是如此,沒道理俞姐和楊大哥談到他時的語氣,會那麼充滿尊敬和友愛。
繼而,她輕輕點了點頭。「我明白了,你在生我的氣,對不對?因為我不是你期待見到的人?」他冷哼一聲。「你知道什麼!」
她不帶火氣地笑了笑,不理會他莫名的怒火。
昨天,楊緒宇見到她之後,和他同樣有著錯愕的第一個反應,或許,去年俞綺華遇到她時,也是一樣的。不過他們的反應都沒有眼前的他強烈。這也難怪……她從俞綺華口中得知他與思煙的事情,也知道他做了她一日的姐夫。
他一定很愛思煙……
「你臉上寫明的期待與失望的落差太大,每個人都看得出來。」她不以為意地聳聳肩,好心告訴他:「或許你會想知道,我跟思煙是雙胞姐妹。我爸說她是姐姐,我是妹妹——」
她的表情突然俏皮了起來。
「可是老實說,我老覺得我才是姐姐。我爸說,她讓他在產房外等了十幾個小時,害他等得只想抽煙,所以用『思煙』給她起名,這名字很棒吧?超有詩意的。」見他沒回應,她興致不減,續道:「至於我,我在她之後不到一分鐘就蹦出來了,更恐怖的是,我是笑著出生的,所以我叫易安。你信不信?」她的眼神發亮。
他聽過前半段。他問思煙為什麼叫思煙,她也是這麼說的。後半段太荒謬……不過,他沒打算回應。
「我跟她長得很像,是不是?」她斜頭頭,巧笑倩兮問道。
這樣的態度令他感到厭惡。
「她比你漂亮百萬倍!」他忿憤地脫口而出。「我知道。」她贊同地點點頭。「我爸也是這麼說的,他說她是全世界最美的女孩子。可是每次我問我爸,說雙胞胎不是會長得一樣嗎?他卻只說長得太美會帶來不幸……我爸說思煙就是太漂亮了,才會薄命。我真想看看我們以前的照片,看看思煙有多美,可是我爸說照片都留在老家了……只是,現在我爸也不在了,所以我不能回去,我甚至不知道老家在哪——」
「你不知道?」他的口氣很沖。
她原本光采的臉色一黯,低頭淡淡地答道:「有些事情,我記得不那麼清楚……」她復又望向他,神采又回到她清秀稚氣的臉上,「可是我爸把我該知道的都告訴我了。」她點點頭,像是強調她的話似的。
天,她到底是怎麼樣的一個人!他翻了個白眼瞪向天空。
顯而易見的是,她與思煙的性情相去千萬里。
不,或許沒那麼大……他忽爾憶起思煙不經意時流露出的童心、慧黠的笑,和她老愛把花貼近鼻子聞香的孩子氣。
回憶頓時讓他柔和了眉眼嘴角。
陣陣涼風送來遠處花田的清香,他收起對她百分之一的排斥,細細打量她仰著頭聽風的模樣,和一臉溫純的笑意。
自見到她,她一直是這樣的神情……
她有著與思煙幾乎相同的五官和身形……久違了,這副樣貌。直到此刻,他才發現自己對思煙的思念有多深刻。
思煙笑起來也是這副模樣,少了冰冷,少了憂鬱,極美。
也極少見。
風吹得強了,孫易安拂定騷動的發,額前右頰髮際醒目的肉疤頓失掩蓋。
唐豫心頭陡地一跳,三兩步走到她身邊,拉開她的手,厲聲問道!
「這是什麼?」
近看,才發現她右額上一道道細白的疤往那道猙獰的肉疤收緊,而且她的皮膚白得極不自然。
他們是怎麼說的——車禍當時,思煙右邊的額頭撞上了擋風玻璃,流了滿臉的血。如果傷痕癒合復原,留下的應該就是這樣的疤痕,是不是?他突然的激動令她眉心微鎖——她從來沒讓人那麼近看過她,惶惑地趕緊用手遮住。
「你看不出來嗎?是疤——」
白癡!
「我是問你,這怎麼來的!」他不顧自己的動作粗魯,扯痛了清瘦的她。他要答案。
「車禍——」
他聞言屏息。
「什麼車禍?」
看見他眼裡閃爍著鬼魅般的期望,她倏然瞭解他失控的原因。
「你……你弄錯了,我不是你朝思暮想的思煙。」她盡可能讓自己的語氣平和,不帶顫抖地告訴他。
「那你臉上的傷是怎麼回事?」
「六年前,思煙出車禍的第二天,我也出了車禍。我騎腳踏車和一輛小卡車對撞,我被捲進車子底下……」就這樣撞壞了腦袋——她沒說。
事實是,車禍發生以前的事,她一樣也記不得,六年後的現在亦然。
「怎麼會這麼巧!」他不相信。
她做了個無奈的表情。該怎麼告訴他,她自己也不明所以?
「人家說的,雙胞胎的聯繫。」這也是爸爸告訴她的……她和思煙從小就常有同樣的想法、同樣的遭遇,即使身在兩地也一樣。外人總是難以想像,甚至,連她自己也是。
「怎麼會這麼巧!」他低喃著,還是無法接受。「信不信由你。」
她清澄的眼光是如此坦然無畏……
看著她,唐豫漸漸冷靜下來。如果她是思煙,絕不可能如此平靜自持地編出這麼一套謊言來欺騙他,是不是?何況,沒這個必要。
他鬆開手,讓她退後幾個大步,看著她額前的發重新流洩下來,覆住傷疤。
頓時,她又變回易安了。
他試圖掩住心頭乍起的失落。
「如、如果沒事,我……我得去工作了。」說著,她驚魂未定地轉身跑步回到茶坊。
* * *
她果然與思煙大不相同……
看著孫易安在人群間穿梭、閒談,笑容可掬的態度親切怡人,有時則顯得稚氣未脫,他更加厭煩起來。
思煙不會這麼做的。她一向喜愛清淨不染塵的生活方式。
原本,他其實可以二話不說地離開,不過,不知為什麼,他就是走了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