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她站在他的眼前,臉上淚痕斑斑,自責自己當時的錯誤,而他呢?他虧欠她的,又該怎麼算?
他遞過自己的手帕給她,讓她擦乾淚痕。
「你怪過我嗎?」
她搖搖頭。「那天晚上,坐在你車裡的時候,我心裡想著,如果能夠以死償還對你的歉疚,那我死也無憾。我一點也不怪你,因為一切都是因我而起。」
「即使你一個人過了那段辛苦的日子?」
「那我早就忘光了。」
如今,他們在這裡,對過去已能釋懷,該是讓一切傷痛劃下句點的時候了。
但是,在那之前,他想弄清楚一件事——
別開臉,他輕吐出他的問題:「我想知道,你當時……是不是愛過我?」
她端詳著他俊逸的側臉,默不作聲。良久,終於淡淡地回他:
「我以為這本畫冊能給你答案。」
那就是愛了……這些日子,他仔細看過每一幅思煙筆下的他,還有畫旁一些短短的筆記和心情,心裡滿是感動。如果不愛,她不會這麼努力地記憶他,不是嗎?
得到這樣的確認,他應該感到滿意的,然而,他卻忍不住苦笑。
「果然是你的作風,連短短幾個字你都捨不得給。」
「我……」她知道他想聽什麼,也想說給他聽,但……好難。「你可以再彈一次吉他嗎?再彈一次,或許你就會懂。」她知道自己的要求可能會讓他覺得怪異,但是,她忍不住心裡還抱著一絲希望,極微小的希望……
「還有……」她用雙手將畫冊送到他身前,「這是你的,反正畫的是你,記錄的,也是當時對你的心情。如果你願意,請你收下。」
他不假思索接回畫冊,兩人再度無言。
「公司的事,還好嗎?」
他平靜地告訴她幾個財團表示了對飯店的高度興趣。看來,他只是在待價而沽。令她驚訝的是,他幾乎把所有旗下事業的經營權都讓掉了。
「為什麼?我以為只要賣掉飯店,公司的財務問題都能解決了。」
「是這樣沒錯,不過,反正當時做了只是玩玩,像遊戲一樣。玩過大富翁吧!買塊地、賣條路、開個公司,不就這麼回事。」
他輕鬆的態度不似假裝,然而,她看出他對飯店是有感情的。「飯店……非賣掉不可?」
「嗯,這是最早確定的部份。」
那是他父親留給他的紀念,也是六年前他離開唐氏後惟一的憑恃,如今,他連飯店都不能留下嗎?唐家兄弟趕盡殺絕,竟害得他如此慘重。
「那接下來你想做什麼?」
他聳聳肩。「再說吧,一件一件來。」
「哦……緒宇的傷勢呢?」
「還好,已經出院了,拄著枴杖,不過還是活蹦亂跳得跟蝦子一樣。新竹那邊的事都他一個人負責。」
「俞姐回台北了?」
「嗯,我要她幫我處理一些事。」
「大家都好?」
「老樣子。」
「穎容開學了?」
「沒錯,開始過她新鮮人的生活了。可能比我還忙呢。」
她聞言一笑。「我好想Patrick……不知道如果你賣掉遠之,他是不是還會在那兒工作?」
「飯店的員工我都請高層主管跟他們談過了,請他們在新公司接管之後先按兵不動,最晚半年後,如果他們不能適應新的管理風格,我們會幫他們安排更好的去處。」
「哦。」
她知道他該離開了,也隱約感覺,下一次的沉默到來,就是他真的得走的時候,因此,她接下去又無意識地問著、談著一些無關緊要的瑣事,直到腦子一片空白,心情卻愈沉愈低落。
所有事情都有個結束了……這是他們最後一次見面了吧?
「我得走了。」終於,他這麼說了。
「嗯。謝謝你來這一趟。」她忍住雙唇的顫抖,讓自己堅強地迎視他,帶著微笑說出這句話,並且後退一步,讓他轉身開門進到車裡,發動車子,兩人互看最後一眼……
她一直保持著臉上淡然的微笑,直到汽車走遠,化成一個黑點消失在遠方天際。
起風了……西天的雲彩漸漸轉為紅紫。
「我愛你……我愛你!」她大聲朝他離去的方向喊著。這是她第無數次說出這句話,然而他一次也沒聽見。
都結束了……結束了……
看著她仍緊握在手中的他的手帕,忍不住心底一陣錐心刺骨的疼,她掩面蹲下,在一片廣大無際的花田中央放聲哭泣。
* * *
一星期後,她在報紙上看到這樣一則消息——
飯店易主,遠之企業正式走入歷史
〔本報訊〕商業名人唐豫正式將飯店轉手賣給唐氏企業,據可靠消息指出,賣價僅約六億元,不到飯店三分之一市值……此外,唐氏一併接收了遠之位於台東的農場開發工程,並且積極動工,大有挑戰法令、強行過關之勢。至於原本位於台南的農場開發工程則因法令問題而乏人問津……
落幕之前
是個暖冬。
孫易安踏著平底鞋,吃力地步行梯田中央的田梗上,四週一大片綠油油的茶園,再向更遠方的平原望去,則是五彩繽紛的花田。
突然,手機鈴聲響起。
「喂……」她氣喘吁吁地回應,邊拿出一方手帕擦拭著前額。
「到了沒有?」電話那頭傳來低沉悅耳的嗓音。
她笑著歎了回氣,道:
「只在此山中,雲深不知處。」
呵呵的笑聲傳來,感覺距離好近。她好奇地四處張望……沒有啊,茶園裡只有她一個人。
「你到底在哪裡?」她無奈地問。
「你的兩點鐘方向。」
「原來你早就看見我了!」什麼嘛,竟然這樣故弄玄虛!她索性停下腳步,不走了。
「傻瓜……」對方掛了電話。不到三秒鐘的時間,一個修長的身影從她身前的茶樹下鑽了出來,此人正是唐豫,一身輕便的牛仔褲襯衫,讓他看起來像個年輕小伙子。
她笑睨了他一眼,逕自在茶樹下坐下休息。
去年約是這個時候,他也是這樣孑然一身、帶著一隻行囊、一把吉他,就這麼出現在茶坊門外。那時,距報載「遠之」解散約莫四個多月時間。那陣子,她還以為他就這麼消失了。
兩人一見面,話都沒說,他遞給她一隻淺藍色的大紙鶴,她立刻知道是怎麼回事——
「怎麼,不打開看看?」
「為什麼……」
「禮尚往來嘛,你送過我一隻,我也摺一隻送你,公平吧?還有,以後別把什麼都往吉他音箱裡塞了,會影響音質,我這把吉他可是頗具紀念意義的……喂,發什麼愣,快看啊!」他笑著催促她。
她抖著手拆開紙鶴,信紙上寫著:
我收留了你兩次,願意收留一無所有的我一次嗎?
P.S.一次的時效是一生。
又P.S.律師告訴我了,我們的婚姻仍有效,你不答應好像不行哦!
她淚眼婆娑地望向他,不敢相信自己的好運。
「怎麼哭了?」他從口袋中拿出一個皺皺的、爛爛的,還有點泛黃的紙團,遞給她。
是那半頁的歌譜,他最喜愛的「別讓我哭」。他替她將歌譜翻至背面,指著一片空白道:
「介意替我念一下這封無字天書嗎?我解了好久,只能解出中間那個字,愛,是嗎?剩下的字幫個忙,好不好?」
不會吧……她將紙張對著光源細看,果然,鉛筆的字跡都淡糊了,只有中間的「愛」字的字形略顯完整。
「怎麼老不說話?如果你不願意幫我,那我走嘍?」他轉身欲走。
不行!他不能走!所有的話語哽住說不出口,她慌忙從背後抱住他。
「我愛你!」她說得好急,怕遲了就沒機會說了。
「那,你是答應收留我了?」或許是因為激動,他的聲音也有些啞。
她猛點頭,哽咽著說道:
「我一直在等你……」
他都出現在她面前了,如果她再不懂得把握,便是天底下最傻的傻瓜!過去,是她虧欠他,哪怕他一無所有,就算他負了一身債,只要他還要她,她都願意接受……
就這樣,唐豫在茶坊待了下來。
不久之後,她發現他根本沒資格用「一無所有」這四個字形容自己。
去年在新竹盛大開幕、號稱是新竹最具規模的商務飯店,楊緒宇是經理,塗孟凡是董事長,而他,是幕後最大的股東。另外,台南的農場開發案翻案成功,俞綺華是負責人,而他,仍舊是幕後大老闆。倒是原本被唐氏接收的台東農場,後來被民意代表檢舉有部份土地是屬於國家公園的範圍,害得唐氏真正血本無歸。
唐氏的問題還不止這一樁,公司經營不善連年虧損,想靠炒作股票不但失利,還被告發,原本飯店裡近六成員工從主管到廚師學徒,在新竹商務飯店開張後立刻投效舊東家。前兩個月,唐氏不堪內部重重問題,將飯店以四億元的低價轉手賣給一家名為「漢唐」的投顧公司。當然,唐豫還是幕後老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