伸長手臂,床單上涼涼的觸感喚醒他的理智——
思煙——不,易安,他喜歡她叫易安,易安呢?
他猛地坐起身,房裡的寂寥提醒他,他是獨自一人。
想起昨夜她收拾衣物的動作……他跳至衣櫃前,稍微遲疑了會兒,便用力推開櫃門。
果然,已經空了。她走了。
該死!她竟敢這樣對他……沒有一個女人敢在與他上床之後連夜離開,向來這麼做的人是他!她怎麼能這麼做!
他要去追她回來,立刻!然後好好教訓她一頓,然後——
然後,他們之間該怎麼結束?他追她回來做什麼?本來早該在那場車禍中結束掉的爛戲,硬是在拖了六年後再度上演,而且還演得這麼荒腔走板。他追她回來做什麼?難道再演下去?
情況變得如此複雜,如何再接續?
可是……她是思煙。思湮沒死,回來了。心裡一個聲音這麼提醒他……
他倏地感覺到全身細胞的躍動,因為她沒死,沒死——竟然是這樣他連做夢都不敢有絲毫奢望的結局!幾次見到她流露出思煙獨屬的特質與表情,他的心便忍不住一陣狂跳,一方面想證明她就是思煙,一方面,他又害怕……害怕自己不能承受這個事實,害怕更相一揭穿,他只能恨她。
恨……如果真能一心一意地愛一個人或恨一個人,那該多好?偏偏他們之間糾葛了許多情絲,理也理不清。
然而,至少他已無須再自責,那場車禍,他沒害死她……她還活著,昨夜的纏綿是最好的證明。
該死的她,竟然這樣不告而別,他得去找她,跟她把話說清楚——說什麼?他也不知道,總之,見到人再說!
他動作迅速地穿套好衣服,正待走出房間時,電話鈴聲響起,他直覺操起話筒——
「喂。」
「唐總?」是塗孟凡。
唐豫突然意識到自己是身在易安的房裡。塗孟凡竟找他找到這兒來了。
「什麼事?」。
「公司那邊……你最好看一下新聞。」
公司……他讓自己陷進椅子裡。他幾乎忘了……雖然目前為止,所有的情況都在他的掌握之中,但是,這是公事,他的責任重大——
他不能離開。現在不能。
離開之前,他瞥到床頭擱著一本眼熟的書,是易安那天從思煙房裡帶過來的。他走過去拿了起來,書裡掉出一張書籤,是思煙手制的。幾行纖秀的墨跡映入他眼裡——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
千里孤墳無處話淒涼,
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
——(蘇軾/江城子)
尾聲
轉眼,天氣涼了一些,空氣顯得清爽,也帶著幾分蕭瑟……
秋天來了。
孫易安腳下踩著單車,悠閒地享受著午後的靜謐。
再回到茶坊已經兩星期了,不過,她還不急著讓茶坊重新營業,只是讓自己隨性四處游遊蕩蕩。前些天,她回到孫家老宅重新打理一番,住了兩天,再見到許多年沒見到的遠親、近鄰,生澀中仍透著熟識的況味,令她覺得……恍如隔世。
在外晃蕩了一下午,回程的途中,遠處的花田里,有個身影向她招著手。定神一看,才認出是某個她常向他購花的花農。她笑著揮手應他,卻不打算過去。
她「戒掉」買花的習慣了。不曉得為什麼,突然間,她不忍再看到花朵在被迫離了土後日漸枯萎死亡的模樣。紅顏薄命。在生物界中,花朵本就是最脆弱的,她並未多情到學黛玉葬花;死生有命,若是它們能隨著自然的時序開謝,她不會不忍。
總之,再回到茶坊後,每次騎著單車出門,回家時,她仍是一身輕盈無長物。
突然,她發現一輛熟悉到有些刺眼的黑色車停在她身前不遠處,更熟悉的是,倚在車門旁那副頎長的身形。
一陣慌亂襲擊她,她立刻跳下車,猶豫著該不該走向他……他來做什麼?
半晌,她終於牽著車走近。這些日子,為了重拾平靜的生活,她一直避免想起他,還有兩人之間的種種,雖然它們總是如鬼魅般突地出現,但她總能強壓下翻騰洶湧的思緒,假裝一切都好……這才發現,這種平靜有多虛假、多脆弱;那些被她刻意忽視的感受,有多強烈。
唐豫是在這一刻,才確定她的記憶己經恢復。現在,站在他眼前的,是孫易安,也是孫思煙。「你忘了你的東西。」
她發現他拿在手上的畫冊,立刻將單車拄在一旁,伸手接了過來。「謝謝。」她顯得有些拘謹。他應該看過了吧……她忖著。
兩人沉默了片刻,眼神都集中在畫冊上。
「你以為一走,事情就能解決了?」他冷道。
好犀利……他來就沒打算讓她好過是吧?這是她欠他的。
「我道歉。」她誠心地說出這三個字,早在六年前就該說了。
「哈!」他仰頭一笑,眼神變得由原先的銳利轉為深沉。「我多活了這六年,跟你從過去糾纏到現在,大老遠開車來,能得到的就是『道歉』兩個字?」
「我……我不知道還能說什麼。」事實上,所有的回憶、言語都梗在她的喉頭,紛亂無頭緒,教她不知從何說起。
「就這樣?你確定沒有別的話說?」見她低頭沒有回應,他轉身打開車門,準備離開。
「唐豫!」她慌忙喊他。難道只能這樣?兩人什麼都沒說,就這麼又分別,此去,兩人還有見面的機會嗎?「你呢?你來是為了什麼?」
背對著她,他淡淡地丟下一句:「為了告訴你,我是傻瓜。」
「你別這樣……」這樣的他教她心痛,她拉他半轉身面對著自己,道:「錯的人是我,是我對不起你。我知道自己的任性和倔強害你吃了很多苦……」
回想起過去,她不得不承認就一個男人愛其情人的方式,他對她仁至義盡——她脆弱易感,他處處照拂她;她愛特別苦澀的純咖啡,他為她學會煮咖啡;她愛獨處,他不吵她;她鬱鬱寡歡,他扮演一心取悅褒姒的幽王,百計思量只為讓她露出歡顏;她一皺起眉頭,他就帶著她上山下海,非要她忘卻一切痛苦……甚至到最後攤牌的時刻,他也沒有吐出一句惡言。
「我的欺騙更害你失去『唐氏』,若不是我,你不用創立『遠之』,你的成就也不會只有如此——」
「你知道嗎?這些都微不足道。」
是了……她突然憶起,當時,在真相被揭穿前,他已經自願放棄了「唐氏」總經理的高位,連半點努力與嘗試都沒有。如果他真的在乎唐氏,他不會這樣輕易放棄,是不是?還有,那場車禍,他甚至連生命都可以不要!如果……如果他連這些都不在意,那麼,他在意的是什麼?
此刻,她猛然驚覺,她負他有多少!
「對不起……對不起……」她不禁哽咽。這男人曾經這麼愛她,而她是用什麼回報他的?欺騙、偽裝、冷漠、背叛……
「可是,我當時是真的不知道怎麼辦,我只想保護我父親……我不知道事情會這麼嚴重……」
當年的她才二十歲,是個被父親、被情人嬌寵過度的女孩,她怎麼會知道,自己走的每一步,都像是死棋。唐平原、唐世明以父親醫療過失致人於死的事件威脅她,如果事情再來一次,她回到二十歲,她同樣沒有選擇……在與他朝夕相處的日子裡,好幾次,她都想把事情和盤托出,只是,想到父親,她怎麼也說不出口。此外,她更怕一旦被他知道了她接近他的目的,她會失去他……他愛她,她當然比誰都清楚;但是,他的愛是那麼濃烈、決絕,以至於她沒有把握,當真相被揭穿後,他會仍愛她到足以原諒她。
她就是這麼任性、自私、小家子氣,才會把事情推到絕境!
看著她臉上滿佈的淚痕,頓時,他的心軟化了,過去一些無解的謎終於釋懷。在整個過程中,他同樣受到了痛苦和煎熬,莫說當時的她不過是個孩子,他,可嘗不是睥睨自負到以為只要擁有她,世間就沒有辦不到的事?
哈!這屬於二十六歲的輕狂!
他以為只要有愛,沒有什麼事不能解決,卻渾然不覺,自己過於激烈的愛竟是她痛苦的根源之一。
審視著她的五官及白皙的肌膚,幾道淡淡細細的傷疤在陽光中若隱若現,雖然不再像前的思煙以美得讓人驚艷,卻另外有種柔和的美感,教人感覺舒服自在,而且看不厭——
然而,她身上每個傷痕,都是他的狂妄與殘酷造成的。想起俞姐形容她車禍後康復的過程……她何嘗不也為他吃了許多苦?而她可曾責怪過他、埋怨過他?
他差點就害死她了!
他心裡一陣寒……就這麼千鈞一髮,很可能他們會帶著憾恨從此天人永隔。若非上天給了他們一次重生的機會,他們再也無法見到彼此,更沒有機會像現在一樣,用不同的眼光檢視自己的過去……就差那麼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