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貧窮並不總是游手好閒的結果。窮人被付給的薪資甚至連吃都吃不飽。」
「有些妓女看起來還不到十二、三歲。」她同情地道。
「不要把你的同情浪費在她們身上,把它們保留給小孩們。在倫敦城牆外的聖吉勒斯區,有幾座大倉庫裡都睡了四到五百名的孩子,較大的男孩被訓練當小偷,女孩成為妓女,更小的則被賣掉。四歲大的男孩被賣去掃煙囪,他們有半數在煙囪裡被燒死,另外半數則摔成殘廢。小女孩被強迫赤足站在雪地裡賣火柴,為的是她們凍成藍色的小腳可以片刻地贏得紳士淑女們的同情。不過獲利最多的還是來自貴族在床上對小孩的偏好。」
安妮難過地看著他,胸口緊繃。她怎能想像這種事?但她又怎能不曾想過它們?
在倫敦塔的司密斯區,安妮必須用袖子掩住口鼻,因為那惡臭實在令人無法忍受。他們穿過了及膝高的牛糞,那些都是被送往屠宰場的牛只留下來的,肉商門口的街上就直接堆著內臟及廢棄物。「他們還一直不明白斑疹傷寒怎會如此猖獗。」維奇譏誚地道。
安妮不知道她是否能再忍受更多,但她堅定地跟著維奇走下去。「倫敦有一百萬人口,而窮人佔了其中四分之三,他們是沒有臉孔的無名氏,不識字,無數的人最後都進了工廠。國會建立工廠,租給商人僱用廉價勞工,而商人只要不弄死他們就不算犯法。貧窮無助的父母簽約讓他們五歲以下的孩子在磨坊工作,如果他們想逃走,他們就會被銬起來。他們過著不見天日的生活,營養不足,一天工作十五個小時,並像蒼蠅般地死去,幸運的是窮人很會生育。」
安妮的手保護性地護住小腹,想著她可能懷著的孩子。維奇看向她,發現她已滿臉眼淚。他立刻就後悔了。「甜心,你已受夠了。」
他強壯的手臂護著她的後背,走向聖保羅廣場,馬車早已等在那兒,她坐下來後才發覺自己已雙腿虛軟。她靠回皮椅上,閉上眼睛。
「那些沒有進工廠的人就到了那裡。」
她張開眼睛,看見他們剛經過弗立特監獄。
「監獄管理權也可以買賣獲利的。克萊頓爵士剛剛才賣了五千鎊。獄長及獄卒自囚犯的身上搾財致富,那些付不出錢的犯人就被折磨、挨餓、手銬腳鐐。他們通常活不久。囚室就建在大水溝上,他們死於熱病或天花。」
他們不再開口,直到他們來到考南街。維奇握住她的手。「明天我會在下議院發表演說,我希望你能在旁聽席上給我支持。現在你的日記上有除了我以外的東西可以記的了。」他拉下她的小帽,讓她一頭絲緞般的黑髮垂在肩上,他的唇輕刷過她的額頭,上車離開了。
那夜她作了噩夢,其中之一是她一直在洗澡,想要洗去貧民窟的骯髒,但擦破了皮也弄不掉。最後她乾脆把頭浸到了水裡,但當她抬起頭來呼吸時,她卻變成了在海中和波濤奮鬥,想回到「海鷗號」上,而且這次她得考慮到腹中的嬰兒。她纏著被單醒來,滿身大汗。她對天祈禱,感謝這只是場夢。
安妮打開衣櫃,覺得自己擁有的衣服超過她想要的兩倍多。她的手撫過那些輕柔的絲緞及天鵝絨,它們變得比她記憶的更美,鮮艷的色澤令她屏住呼吸。她這才明白到自己有多麼地幸運。
想到她曾為了必須穿女性的衣服抗議不休,她覺得自己真是個被寵壞的孩子。身為女人,並能擁有一整櫃昂貴的衣服是一種特權。她決定穿上那個顏色最鮮麗的衣服到下議院去旁聽。
她挑了件橘紅色的禮服,它的裙擺及袖口綴著棕色天鵝絨,耀眼奪目。她刻意將一頭鬈發整理得鬈曲有致,看過巴家婦女可怕的假髮後,她決定不再戴假髮。但她挑了頂綴著橘色緞帶和衣服相稱的寬邊帽。
葛弗蘭正好來拜訪她外婆,準備一道前往公園。
「親愛的安妮,你真是變了個人了。務必告訴我巴斯那邊的最新傳聞。自大的高蓓蓓仍舊主宰著她俗麗的屋子,並自以為是女王嗎?你知道威爵士在背後稱她傻子!」
安妮對巴斯的事一無所知,她技巧地改變了話題。「葛夫人,你是個萬事通,你知道下議會的演講什麼時候開始嗎?」
「安妮,你要去哪裡?他們應該九點就入席了,不過有些人像詹福斯及惡名昭彰的謝立敦只會躺在長椅上睡大覺補足昨晚耗掉的體力。誰要演講?」
「沙維奇,他要求我去給他支持。」她看向她外婆,希望她不會說那正是她迷戀的對象。
「哦,蘿絲,我們和安妮一起去吧!女人迷他迷得要死,旁聽席會擠得水洩不通。沒有人知道他的情婦是誰,但謠傳有好幾個。」
蘿絲嘲澀地道:「我前天才說到迷戀上沙維奇那樣的人有多蠢。」
「哦,蘿絲,只要你體內有一盎司的藍血,你就會無法克制自己。」
安妮不理睬葛夫人的話,但在到達議會大樓後,她沮喪地明白到葛弗蘭真的是說對了。她們走到旁聽席後,她的心一沉,繼之是狂怒。幾乎是所有造訪過半月街的女士都到齊了,倫敦最富有、高貴、美麗的貴族婦女全都打扮得花枝招展。她們禮貌地閒聊,一面瞄著其他人的衣服,在心裡做比較。
蓋喬娜公爵夫人也到了,一如以往地引起騷動。葛弗蘭挑挑眉毛打量著安妮,在扇後低語。「人們在打賭是她。」
安妮氣得咬牙。「至少她沒有帶她該死的猴子來。」她的眼裡閃著怒火,俯身看著下面的人。有人在演講,但他的話不斷被兩邊議員席上的人粗魯地打斷。
安妮輕易地找出了沙維奇。他是那麼地與眾不同,無論是他的髮色、衣著,或他有力的身軀。她強迫自己移開視線。他真是夠自負、自大的了!竟邀請所有他征服過的女人來給他道德上的支持!這頭好色的豬根本沒有道德可言!
「紳士們,我將講席讓給來自格文沙的可敬議員。」原講席上的人說道。
沙維奇站起來,議會中變得一片沉默;旁觀席的女士伸長了頸子。
「首相先生、主席、可敬的同僚們,首先,我要很滿意地宣佈議員諸公的妻子們已合力達成了一項我們所做不到的事。維新及保皇兩黨的妻子們一齊捐棄了黨派之見,為一個高貴的目標效力。她們的慷慨令我們驚訝,她們所籌募到的款項是史無先例的,捐款源源而入,並成立了倫敦第一家孤兒收容所。我提議政府支持這個計劃。」
維奇停了下來,他望向旁聽席上,對女士們一鞠躬。她們不約而同地站起來為他鼓掌。安妮發現自己也加入了她們之中。
主席必須一再地要求安靜,維奇才能繼續下去。
「如果要我念出我打算提議的全部改革法案,我們可能得在這裡一直待到世界末日,因此我會盡可能地簡短。首先我要提出的法案是課徵房屋稅,用這筆稅金在西敏寺一區鋪設石頭路面及路燈,改善下水道。倫敦的衛生系統只能用恐怖一詞形容,紳士們,醒來聞聞下水溝的臭味吧!我們的改良會引起歐陸所有國家的跟進,我們的城市會成為他們的典範。第二項法案是援助窮人法案,藥房應該對窮人開放,如果他們被教導基本的衛生及清潔的知識,我敢保證傷寒的病例會很快地下降。」
安妮看著他,清楚地察覺到由他身上所散發出來的磁力。她可以看出在場的每一個人也都感覺到了,她的心開始歡唱,她明白到她已不再嫉妒其他女人。
「倫敦的警察毫無效率可言,名義上我們有的是警員、警衛、巡邏及守街人,但他們不能給倫敦的一百萬人帶來法律及秩序。每次我們走在街上,都得冒著失去生命、手腳及財產的危險。你們之中哪一位不曾被搶,或閃躲過某個暴民丟過來的磚塊的?就在上個星期,一輛外國使節的馬車被翻覆!不能讓暴民聚集在一起,不然我們會發現我們並不比法國人好上多少。」
這番話引來了下面如雷般的贊成聲,安妮驚訝地看著議會裡的袞袞諸公用著鞋跟猛敲桌面。
「你們之中或許有許多人不同情獄政的改革,一般人認為罪犯在獄中怎樣都是活該。但我們的獄政系統中充斥著賄賂及腐敗,貧民窟的住民進監獄,房東則進銀行。有錢的被饒恕,貧窮的被虐待。上個星期,一名年僅七歲的男孩因為偷竊湯匙,被公開吊死。」
議會中一片不尋常的岑寂,安妮感到喉中哽咽,她身邊的金夫人眼中已盈滿了淚水。
「謝謝諸位給我這麼多的時間,在議會中還有許多要事待處理時,但如果我沒有提出我的最後一項提議,我的良心永遠不會感到安寧,那就是童工問題。工廠及磨坊現在幾乎完全依賴五到六歲的孩子的勞力,他們被迫一天工作十五個小時。紳士們,那等於是一整個白天,加上半個夜晚,他們不只是站在機器旁睡著,他們站在機械邊死去。我希望國會能通過法案,禁止僱用九歲以下的勞工,而且十五歲以下的孩子每天不得工作超過十二個小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