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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頁     陳毓華

  他們把她當凱媽,想在她身上大削一筆。

  「你說話啊,老女人!」

  眼前咄咄逼人的女孩大概十七吧,艷紅的唇,綠眼影,戴假髮。那樣的年紀離她好遠了;她十七歲的時候都在做些什麼呢?上課、放學、到補習班,唯一的樂趣就是在文化走廊,跟對面大樓那個優秀的男生擦身而過,回眸一盼。

  很好笑吧?

  沒錯,她的青春就是這樣走過來的。

  驚濤駭浪?沒有。只有一個勁的青澀鬱悶。

  「我看你不像沒錢,把錢拿出來,我們好了事。」終於有人肯說白話了。

  姚仙啟唇,卻說不出完整的一個字來。

  她從來都不是這樣怯弱的人啊。

  進醫院半個小時後,警察來了。

  「小姐,請跟我們來做一下阿筆錄。」台灣國語的交通警察公事公辦的口氣,顯然已經事先聽過那群男女的說詞了。

  「啊!」她二十九歲的經驗中沒有這一樣。

  二十九年中她循規蹈矩,就連罰單也沒接過,警察對她來說還停留在「大人」的階級,萬萬打不得交道的。

  「請把你的駕照、身份證給我。」

  她用力翻攪……要死了!包包裡面什麼證明文件都沒有。

  她只是出來散心兜風,哪會想到要帶齊文件。

  交通警察閱人多矣,「沒有?那就請你跟我們到分局去一趟。」

  「我……不去。」媽媽說過只有壞小孩才去那種地方。

  「只是留個電話地址,讓我們做個筆錄,你不用怕成那個樣子。」兩人一組的交通警察,其中一個的口吻人性化多了。

  但是不管他們有多麼的「仁慈」,姚仙就是抖個不停。

  「我……要……打電話……」

  「可以,我等你,不過,最好別太久。」要不是對方也有闖紅燈的嫌疑,他的口氣可不會這樣通融。

  「謝……謝……」她的唇還是抖得止不住。

  手不穩的掏出貝殼機,幸好她有把朋友電話輸進單鍵撥號的功能裡面,要不然現在腦子一團亂,她實在很難把朋友的電話號碼記得齊全。

  很長的嘟聲之後,沒人接聽。

  交通警察很諒解的讓她繼續孤軍奮鬥。

  她把臉面向牆壁。

  盛雪不在,余菲也沒來聽,第二通電話之後,姚仙莫名的按下一串不知道什麼時候跑進她腦子裡的陌生數字。

  跟著又是一串很長的嘟聲,沒人接聽,就在她快要放棄的前一秒,傳來有些陌生的聲音。

  「喂。」

  那一瞬間,她喉頭哽咽,熱淚往眼眶裡沖。「我……」

  電話那一端終於傳來聲音。

  站在她身後的交警察互觀一眼,其中一個往那堆五顏六色的男女走過去。

  姚仙拭了淚。

  「我姚仙……我在醫院……不、不,不是我……是別人出事,我的車撞到人了,抱歉,我們不是很熟,可是我實在找不到人,嗚……沒有,我沒有哭,嗯嗯,我知道了……」

  她費了很大的力氣才把話說清楚,但是,他真的有聽懂嗎?

  對方不知道說了什麼,姚仙確定的是他允諾用最短的時間趕來,要她安心。

  她蓋上機殼,再回頭,發現自己已經可以用比較冷靜的態度面對一切,雖然不知道為什麼一通電話會對她產生這樣的影響力。

  接下來,她一輩子都不會忘記這段如坐針氈的等人時間,還有後來看見夏草出現時,如釋重負的心情。

  他的頭上有雨滴,涼薄的天氣卻只穿件簡單的圓領短衫,顯然是在很趕的時間出來的。

  「我……」她連話都說不全。

  「你這邊坐著,我來處理。」

  「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沒看到他從轉角出來。」姚仙急切切的抓住夏草,迫切的想解釋,想讓他瞭解。

  她的手很冰,很小。

  這樣的她哪來那麼大的力氣搬動盆栽?還用那種凌厲的態度罵他,罵得他都不好意思再出現?

  夏草伸出手把她凌亂的劉海撥到耳後,她的臉蒼白若雪,嘴唇也一點顏色都沒有,整個人看起來狼狽又憔悴。

  今晚的她素白著一張臉,沒有脂粉、沒有描繪,卻眼瞳如星,眉目如畫,神情幽幽,如一尊白瓷娃娃。

  他拿出一條男性手帕,輕輕、輕輕的對著她說:「來,把臉擦擦,我保證不會有事的,你聽話,我去瞭解一下事情的原由。」

  姚仙恍惚的看著自己找到靠岸的五指,嘴唇抖顫的道:「不要拋下我。」

  「我沒有要拋下你……好吧,你可以走嗎?我們一起過去。」兩造雙方隔著走廊各自據一邊,他既然來了就要用最短的時間把事情了了。

  警察先生們看得出來很不耐煩了。

  姚仙站了起來,只是她的手彷彿有自己的意志,用力的拉住夏草的一塊衣角不放。

  夏草沒有阻止她,他在她的身上看見小時候的妹妹;看見她無以言喻的寂寞,還有濃濃的不安全感。

  最先,他以為她像無敵女超人,凡事都可以自己來,是不會撒嬌、不用男人呵護的那種女人。

  看起來他對她的瞭解還是太少。

  他不帶任何男女情慾的替姚仙把臉蛋上的髒污擦掉,讓她像個小跟屁蟲的跟著去瞭解整個事情的始末。

  經過一番折騰,事情擺平了,對方本來想獅子大開口要一筆賠償金的,但是和他們談的是夏草,他們可就踢到鐵板了。

  夏草完全不在乎他們想把事情鬧大的意思,他只稍微提到要對方的家長出來談判,少年們就退縮了。

  偷了家中大人的車子出來炫耀,結果出車禍,事情若鬧大,不好交代的人可能是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鬼。

  所以,他們最好識相點。

  第四章

  兩個小時後,姚仙坐上了夏草的吉普車。

  他的車種是很老舊的那一型,但是內部很乾淨,讓人不反感。

  就在她稍微打量車子的時候,往下的眼光不小心發現他的腳竟然只套著鞋,一節露著些微卷毛的小腿正踩著油門。

  難道是……倉卒間為了她一通電話,他連襪子也沒穿就跑出來了?

  他們的認識幾乎是在她一連串排斥中啊。

  「謝謝……」她低道。

  「你今天已經說過很多次,你累了,需要的是休息不是道謝。」

  夏草把暖氣調高,看她穿著短裙的腿還是有些不勝瑟縮,他起身去後座翻了件毯子讓她蓋上。

  毯子有著淡淡的香皂味道。

  「我偶爾會去山上觀星,毯子很好用的。」

  「星星?我很久沒注意了。」在她居住的都市受光害,就上個星期,她有了想看星星的心情,卻差點淪為車下魂。

  「我說了,你累了。」不只是肉體上的疲憊,她的精神也很有問題。

  那樣似曾相識的啃囓,他知道。

  「我的車……」姚仙慢慢感覺到暖意。

  「我有認識的車廠,我昏請他們派拖吊車去把你的車送回車廠,等他們檢查過再牽回來好嗎?」

  「嗯。」除了滿心的感激,她沒有異議。

  「我送你回家,可以告訴我你家在哪嗎?」

  「我不想回去……」四方牆壁,不管她怎麼走都只有一個人的腳步聲,不管她如何製造人氣假象,把電視開得震天價響,但是一點用都沒有,一個人的房間能叫做家嗎?

  「你說什麼?」他沒聽清楚。

  「沒什麼……麻煩你了。」她說了個地址。

  那個地方距離她出車禍的地方要橫跨高架橋跟大半個台北市,她跑這麼遠做什麼呢?

  車子緩緩上了高速公路。

  「你看,這些路燈多漂亮。」沉默了一段時間,姚仙開口,她把車窗大開,讓夜風刮痛她的臉。

  夏草看不見她臉上的表情。

  「你不會是為了看這些路燈才繞了大半個台北吧?」他只是猜想。

  「很幼稚對不對?但是它們讓我覺得溫暖。」儘管笑吧,她不在乎。

  她只是被一盞盞的路燈蠱惑了,想隨著光亮到天涯海角去。

  像是為了尋求溫暖撲火的飛蛾。

  因為風的吹拂,她的長髮隨之起舞,一波波,翻掀如黑浪,那浪漂到夏草的胳臂上,他聞到了芬芳的香味。

  風強風弱,黑綢般的發浪回到主人的腰際,留下一根在夏草的衣服上。

  他慎重的把它拈起,收進車子的小匣內。

  「為什麼對我說這些?」夏草想知道。

  「因為……」她的聲音有著風的味道,回眸對他笑,笑裡,有著成熟女子才有的輕愁。「你是陌生人。」

  面對著陌生人才能傾吐自己最幽微的心情,不怕明天要面對的困窘。

  表面的她是個標準的都會女子,生長在這裡,從來沒有離開過這個城市的想法,人情冷暖,她以為自己能夠游刀有餘的面對。

  也許她根本沒有用心的去明白、去瞭解過自己。

  那個她一直以為成熟穩健的姚仙,不過是個戴上面具的小孩。

  在大人的世界,她以著鴕鳥的姿態存在著。

  「我不是陌生人,要不然你不會打電話給我。」很簡單的理論,只是偶爾帶著盲點的她沒看見而已。

  姚仙微笑如花,「我承認你是個很迷人的男人,要不然……怎麼會有兩個女人,或者更多……迷戀上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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