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闕一路由最南的城鎮北上,期間聽見不少對辭世帝皇的褒揚。
他本該欣慰,因如曦這些年勵精圖治,成了個萬民景仰的君王。
但自那日司徒蘭托人告知他消息起,他的心就如同死了一般,岑寂了。
在天街轉了個彎,回到昔日的丞相府邸,刻著「相府」二字的牌匾已被取下,經過五年,紅漆木門也變得黯淡蒙灰。
嚴玦雙又翻下馬來,提起簡便行李,打開門就往裡頭去;嚴闕也下了馬,卻一直逗留在外頭沒進去。
「怎麼了,快點進來啊!」玦雙叫著。得知皇帝翹辮子後,她這弟弟就一直板著張如喪考妣的臉,嚴闕平時不笑的時候已經夠可怕了,現下這模樣,出去肯定嚇死人。
「你先進去吧,我往外走走。」他鬆開執著的韁繩,深深歎了口氣後走開。
「搞什麼鬼,爹娘死的時候,也不見你這麼傷心過。」玦雙不解地搖搖頭。
冬裡寒冷異常,門庭前的街道除了一堆積得深厚的白雪之外,就只剩下她家兩匹跑了半個多月,快被嚴闕給跑殘了的馬匹。
玦雙轉了身,打算進屋,忽然兩抹小小的身影,吸引了她的注意。
那兩個像球似的物體,滾呀滾地滾到了她的面前。
「我爹呢?我們來找爹的!」四歲的元宵和紅豆穿著橙色的棉襖,兩個小傢伙手牽著手,一是男孩、一是女孩,一樣的相貌、一樣的圓潤,看起來就像兩顆連在一起的橘子。
「什麼爹?你們兩個找錯地方了吧!」玦雙望著這兩名逗趣的小孩,忍不住就想笑。
「娘在做薑汁湯圓,要等爹來。爹再不去,就沒得吃了。」元宵鼓著雙頰,他們是跑好遠才來這裡的。
「這個地方是我家,我和我弟弟已經五年沒回來了,裡頭是空的,沒有你們的爹。」可愛的小孩,好想讓人捏他們一把。玦雙忍耐著衝動,別人的孩子是不可以隨便玩的,真可惜啊!
「爹住在這裡,蘭姨帶我們來過!」紅豆也鼓起了雙頰,兩個人拉緊了手,硬是要衝進裡頭。
「喂喂喂,這裡姓嚴,真的沒有你們的爹啦!」兩個圓呼呼的小孩一把撞進了玦雙懷裡,軟綿綿的,樂得她嘴都合不瓏了。
玦雙就喜歡小孩子,尤其是那些看起來無辜又惹人憐愛的。她現下可真希望這兩個孩子的爹就是嚴闕,但哪有可能呢!嚴闕除了五年前那位曇花一現隨即消失無蹤的姑娘外,就再也沒有和誰眉來眼去過了。
突然間一個到手的弟媳,就這麼莫名其妙失去,玦雙實在是恨得不得了。但每回問及嚴闕那名叫如曦的姑娘時,嚴闕的臉就越變越臭,陰沉得讓她不敢再追問下去。
而且當時朝間還有傳言,說什麼皇上有斷袖之癖,覬覦嚴闕,惹得嚴闕最後包袱收拾收拾,帶她往鳥不生蛋的南方逃;後來甚至還索性當起教書先生,荼毒起別人的孩子來。再者,照他那副生人匆近的模樣,哪有可能生出兩個這麼惹人疼的小孩來。
「爹是姓嚴啊,嚴肅的嚴!蘭姨教過我們。」紅豆被玦雙一把抱住,只好在她懷裡滾來滾去,看看能不能脫困。
「啥?你再說一次!」不知道是不是老了,她的耳朵出了些毛病。
「我爹姓嚴,就住在這裡,他叫嚴闕,蘭姨說他長得很凶、很可怕。」紅豆大聲地喊出來。
「放開我妹妹,不然我咬你哦!」見紅豆有難,元宵也奮力想板開玦雙的手,從她懷裡把紅豆救出來。
玦雙順勢將元宵抱了個滿懷,但卻狐疑了起來。「啊!怎麼會那麼巧,我家也有個叫嚴闕的。」同名同姓吧!
她不信嚴闕有這麼能幹,一次兩個,而且還長得圓滾滾,可愛得叫人顫抖。
昔日繁華景象不再,冰封街道上的長樂坊失去了熱絡的人潮,緊閉著的水門內燈火俱滅,只留下一片清靜寂寥。
嚴闕繞到一旁巷內,推開當年廚子進進出出的側門。這個地方沒有門閂,無法鎖上,是長樂坊內的小廝帶他來的。
迎面,庭園中只有空無一人的冷清和滿地白雪,往裡頭走去,只見黑鴉鴉的一片,什麼也看不清。他燃起火折子照明眼前路,發覺桌椅擺設一如往常,從未變過。
來到一張鄰近廚房的木製方桌前,記起就是在這處初次看見如曦的女裝扮相。長樂坊是她的心血,出現在這裡的她,永遠是那般笑容可掬,清新甜美,然後他就像失了魂般,尋了她兩年。
離開京城後的第四年,聽聞長樂坊關門了;或許那時如曦已經病了,但他不知道。
回程的路上他不斷地想著,如果當時留在她身邊、如果這些日子能夠替她分憂解惑,或許如曦不會積勞成疾、或許如曦仍會安在。只是這時候的如果,都已是挽不回的懊悔。
由幾上薄薄的灰塵看來,如曦病了後,還是常到這兒來吧!否則一年前就關起來的店舖,不可能打掃得這麼乾淨。
他的行蹤飄忽,司徒蘭派來的人尋到他時,如曦已然去世,只是他到現在都無法接受這個事實,他總會想著在某處、在某天,她會突然蹦出來說,這只是個小玩笑。
京城,喪鐘鳴著,天下大喪,臣民痛哭失聲。嚴闕想要讓自己明白事已成定局,但他就是無法去相信如曦已經離世的事實。
火折子燃到盡頭,燒痛嚴闕的手後墜地熄滅,大廳陷入一片漆黑當中,他在那張桌子旁坐了下來。
耳際,依稀還可聽到當初車水馬龍、門庭若市的喧鬧聲,小廝們吆喝著招呼客人入座,如曦望著他,側著頭疑惑地問——
你喜歡我嗎,嚴闕?
嚴闕眼眶發熱,深邃的黑眸蒙上氤氳熱氣,在這淒冷的夜娌,悔恨當初不告而別,棄她而去……
一陣細碎的聲音在岑寂夜裡響著,廳堂外頭不知發愣了多久的嚴闕,於聲響持續好些時分後才發覺有異。
嚴闕掀開簾幔往內堂走去,然而迎接他的,卻是場不可思議的景象。
原本應該無人的廚房亮起燈火,灶上大鍋內水咕嚕咕嚕地滾著,搓揉到一半的麵粉團擱在旁邊等待,窗被打開了,刺骨的寒風直灌進來。
「……如曦……」嚴闕心中只有個念頭——是她!但她已經死了不是?在這兒的,或許是司徒蘭吧!
廚房裡,那扇門後,突然發出了些許聲響。
那是如曦的房門,是她在長樂坊的休憩居所。
由這處他能清楚地看見,那扇敞開門內的一切動靜。
床板上被褥凌亂,由下而上,有股力量正拚命往上推著,嚴闕的腳像生了根似的無法挪移,怕若是一動,眼前這景象就會消失不見,完全化為烏有。
「砰」的一聲,門板被推開來,一名身著白衣的女子由底下地道爬了出來,邊拍身上的灰塵邊念道:「蘭蘭,這個地道該清一清了,我剛做好的衣服都被弄髒了啦!」
「糟糕,剛剛走得匆忙,寢宮那頭的床板好像忘了蓋上。」蘭蘭的聲音由地道下面傳來。
「咦,怎麼會忘記?」
「要不是你叫吃湯圓叫得急,我哪會把這點小事都給忽略。算了,反正也不太要緊,我自己去去就回。」蘭蘭拿著火把往皇宮方向而去。
「那我先把這邊的床板蓋住,省得灰塵跑上來!」
「隨便!」
如曦無奈地關上密道入口,順手鋪好床褥。眼角瞥見有個人影,低著頭的她以為是孩子們,便道:「元宵,怎麼只有你一個,妹妹呢?」
那人沒答腔。
如曦邊拍落灰塵、邊感覺有些不對勁,她家小元宵才四歲,不可能一下長這麼大,抬起頭來,她對上了一對通紅的眸子。
「啊!」如曦輕呼出聲,她看見的是一名滿臉驚愕、鬍髭恣生、雙眼凹陷、面容憔悴的男子。
如曦張大了嘴,過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極為不解地問道:「怎麼弄成這樣,發生什麼事了?」記憶中的嚴闕是沉穩而自信的,相隔五年,雖料到他會有些改變,但如曦沒想過嚴闕竟會變成這般模樣。
「你……活著……」嚴闕懷疑自己眼花,看見了幻象。
如曦緩步走來,迎向嚴闕,不解的眸子凝望著他。
「你活著?」嚴闕粗糙的手掌撫上如曦素嫩的臉龐,當他碰觸到她,發覺她有著暖暖微溫,他迷惘了,再也分不清楚何謂真、何謂假。
「我當然活著,你到底是怎麼了?幾年不見,原以為你不在朝為官,會長胖些,誰知道反而更瘦了。」為伊消得人憔悴,如曦手指畫過嚴闕兩頰的深陷,也清楚地觸碰到他未干的淚。
「司徒蘭說你死了,要我回來奔喪。」癥結肯定是出在那個女人身上。
「奔喪,然後呢?」如曦猜想,準是蘭蘭搞的鬼。
「沒有然後。」嚴闕還是有些恍惚,他只能藉由觸摸如曦,感受她緩緩綻開的苦澀笑容,來確認自己真的不是在作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