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廝見嚴闕不說話,連忙又道:「客倌,咱們都是正當的生意人,不會做啥壞事的。況且那天咱們也曾經救過您,您不會給忘了吧!您就安心來長樂坊吃東西吧,咱們不會壞心給您下毒的。」
「我明白。」嚴闕如此回應。
來到廚房門口,小廝曉得嚴闕不會再度追問,於是揚著爽朗的笑容離去。
嚴閱跨入門的時候,發覺如曦趴臥在長凳上睡得正熟。
這兒只有她一個姑娘家,嚴闕明白不該久待,只是凝視著她毫無防備的睡顏,原本舉步欲行的步履,就這麼停了下來。
長樂坊大廳上的燈籠一個一個被吹熄,廚子與小廝們收拾好裡頭後紛紛自行離去,留下空蕩蕩的寂靜與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
窗外明月如勾照映庭間水塘,風吹拂水,波光粼粼,月光在如曦纖弱身軀上止步,她清秀的臉龐染著銀暈,就算世間最名貴的白玉瓷器,也難以比擬其細緻平滑。
嚴闕在一尺之遙的黑暗處,靜靜地凝視著她。
灶頭上鍋裡的水正滾著,如煙似霧的蒸氣在瀰漫。
他感到自己似乎也有某些地方,在這沁涼如水的夜色中,沸了。
幾個時辰過去,如曦幽幽轉醒。
「你來了啊?」如曦用那雙惺忪睡眼瞧見他,眸中有一閃而逝的光彩。「我以為你今天不會來了呢!」她唇角微微上揚,自然而然流露出多日不見的想念。毫不隱瞞。
嚴闕看在眼裡,胸口那股暖流動盪著。「你在等我?」聲音低啞了。
「是啊!」如曦走近蒸籠,撒了些面麴進去。「我等你回來嘗這新釀的酒。你喜歡喝甜的酒嗎?」
嚴闕點頭。「我去了嶺南一趟,不曉得你在等我。」
「沒關係,反正這酒也得明後天才能喝。我等你,順道等酒。不過嶺南離這兒頗遠不是?你才去沒幾天,怎麼這麼快回來?」她蹲在灶口前,抽了些柴火起來讓灶溫火慢悶,一雙筍指與雪白衣袖也惹了炭灰。
桂花香味漂浮在廚房當中,太過濃郁,梗在嚴闕喉頭。
頃爾,她轉過頭來,略帶了些戲謔成分惹笑道:「你連夜趕路回來?是不是一路上吃了不合胃口的食物,所以想極了我煮的東西?」
一時間他僵住了,不曉得該如何回應她的話。
若她知道他想極了的,是她遠比晨曦燦爛的笑靨,她不知會作何感想。
可是他選擇不說,他只怕太過唐突,會嚇著了她。
「我們不過三日沒見,五天的路程你用三天來回?這麼拚,千里馬都被你跑成殘廢了!」如曦還是笑著。
「我騎的是普通駿馬。」嚴闕照實說。
「普通馬,那更可憐,長途奔波不死也難。說,你是不是跑死了一匹馬才趕得回來?」
「不是!」
「不是?我才不信!」接近灶口,熱出了些汗,如曦挽起袖子抹了抹,卻不小心沾上灶灰抹成了大花臉。
「不是一匹,是兩匹。」她的臉髒了,嚴闕察覺後想為她抹乾淨,但伸出的手卻在半空中停了下來。他的指尖在發顫,他突然覺得自己的舉動實在太離譜了。
聞得此言,如曦毫無矜持地大笑了出來。「你啊,這模樣說給別人聽,別人肯定不信。心急成這樣子,你可是丞相呢,嚴闕!」
「我自己也不信。」的確,若是以前,他絕不可能做出這種事來。只是當心中有了牽掛,一切便完全改觀了。
「你肚子餓了吧,我替你留了些芙蓉糕。」如曦端來一盤如花盛開的粉色甜點,青綠盤底如荷葉蒼翠,軟綿甜糕若芙蓉嬌嫩。
嚴闕接過,吃了幾口,點頭稱讚。甜食做工精緻人口即化,淡香撲鼻令人迷醉。那朵粉嫩的芙蓉柔和的美和如曦同出一轍,令人目眩神迷。
「不錯吧,我想了很久才做出來的。」如曦看嚴闐專注地一片花瓣就一口的模樣,肚子竟也唱起空城計。
「喂!」她喚了嚴闕一聲。「喂我。」
嚴闕怔愣住了。
如曦揚了揚眉,伸出她的手。「你看,髒成這樣,也沒法子自己吃啊!你該不會連這點小事都要跟我計較吧?」
遲疑了一陣,嚴闕雙指執著芙蓉花瓣,送入了她微張的唇中。
她很滿意地笑了笑,鮮紅欲滴的朱唇無意間碰觸到了嚴闕的指尖。
嚴闕的眼,化得深沉。
遠赴嶺南的這些天裡,嚴闕腦海裡盤旋不去的,皆為她的身影;眼中浮現的,是她一抹空靈不染的笑靨;耳裡旋繞不散的,是猶如玲瓏玉環柔和舒緩,她的輕盈語調。
如曦,她的閨名。
她怎能隨意地便告訴他,她的名字?
她怎能如此毫不在意,將她的姓名刻進了他的心底。
令得他,心緒不寧。
第四章
無為閣內燈火通明,如曦半合著眸,睡眼惺忪地坐於簾幔屏障的案桌之後,即使底下眾人再如何高談闊論爭辯不休,她仍是一副恍惚無神的模樣。
這些天長居長樂坊,除了看顧住新釀的酒外,就是和嚴闕瞎扯閒聊,以各種甜食果腹度日。
待筋疲力盡再撐不住回宮躺下,蘭蘭卻一把將她拉到無為閣來,說是忽有數起暴動發生,眾臣夜聚無為閣密商,盼她立刻前往主持大局。
無為閣是她平日批合奏章和面會朝臣商議國事之所,但她這些天與那貧甜的嚴闕走得過近,鎮日都是在吃甜食、論甜食,弄得幾乎都沒好好休息。
她現下腦袋瓜子混沌不清,耳際嗡嗡作響,底下人講話的聲音左耳進、右耳出,精神完全無法集中。
御案前人影閃動,如曦的眼臉緩緩而沉重地眨了一下,接著再也聽不見任何朝臣建言,癱在椅背就氣息均勻地打起盹來。
突然,忽有「暗器」由頂上屋樑處射下,擊中如曦的額。
「哎呀!」如曦疼得叫了聲。「誰打我?!」
群臣聲息頓化寂靜,個個停嘴看著忽然發出清致柔亮嗓音喊痛的小皇帝。
那暗器掉落在桌上,如曦一手撫著頭、一手將其拾起,發現原來是塊白糖餅。再抬頭往上一望,只見樑上一抹婀娜身影朝她揮了揮手,正是那最最盡職專門督促她的女官蘭蘭。
樑上的蘭蘭接著射了第二發,為避免朝臣發現,她出招時並無帶勁力,暗器發出時半點聲響也沒,完全無聲無息。
「還來?」如曦疼得不得了,再抬頭望向她的好表妹,不曉得她想幹麼。
蘭蘭的武功在武林中算是一等一的,但她練得最好的算是輕功與內功,守衛森嚴的皇宮她皆來去自如,就算朝臣中有嚴闕這等高手,只要她以內力收斂氣息,對方就無法察覺她的存在。
聲音!蘭蘭以唇語提醒如曦。
底下臣子皆緘默不語,雖然不曉得皇帝在做什麼,但也不敢打擾他。
然而就在眾人紛覺奇怪,為何小皇帝只是屬於少年的低沉聲調,突然變成細膩女聲時,立於朝臣之首的嚴闕,一雙眸子卻愈益深沉了起來。
小皇帝的聲音聽在嚴闕耳裡,有某種似曾相識的熟悉。
嚴闕焦躁著,某些東西在他急欲釐清的腦海裡想要竄出成形,但他不但沒有整理思緒,反而極力壓抑。
這些念頭一閃即逝,嚴闕立刻令自己鎮定下來,主要他如今身處朝堂,不該想及私事;再者,他也不願多想。
「沒事沒事,你們繼續吧!」如曦摸了摸受創的額頭,清了清喉、壓低聲音,無奈地道。蘭蘭肯定是曉得她會撐不住睡著,才來監視的。
「皇上,南方叛民已聚結成軍,勢力日漸擴大,如今危殆之時,懇請皇上切務專於國事。臣等知深夜商議有礙皇上就寢,但因涉及國本茲事體大,尚請皇上留心議題,稍會再作休息也不遲。」嚴闕冷冷地說道。
嚴闕語調冰冷,雖不是存心給人難堪,但那番話聽來卻語帶諷刺。
如曦心頭彷彿被狠狠刺了一下,差點兒沒重傷倒地。不愧是專職督促者排行第二位的丞相嚴闕,此人居然可以不顧她的面子,直接點明她在打瞌睡的事。
說起來氣人,這傢伙明明跟她一樣待在長樂坊,守著甜酒、吃著甜食徹夜不眠的啊!怎麼她累得七葷八素都快趴了,他卻還能中氣十足,精神飽滿地教訓人?
「誰說我沒留心?朕一直都有在聽,只不過見諸位愛卿意見紛紜,一時間無法作主而躊躇思索罷了。」為了自己的面子,如曦硬是謊稱自己十分清醒。
「哦?皇上為萬乘之尊,說出口的話還是幾經思慮的好。」方才喚了小皇帝許久,才得小皇帝應答,現下小皇帝又有初醒時的濃重鼻音,嚴闕直覺小皇帝剛剛根本就是睡著了。
「現在是在談叛民已集結成軍,準備朝北方進攻之事,丞相要諸位大臣舉薦良材出兵討伐。但朕以為合適人選難尋,戰事一起必勞民傷財削弱國本,若能化干戈為玉帛,用懷柔政策招降叛軍,才是根本之道。」如曦拚了命把剛剛左且進、右耳出的部分強行拉回,頭頭是道地說了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