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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頁     於晴

  「還會有誰呢?」他譏道。

  「其實,你最恨的,只有一個吧?不是顏起恩,也不是那丫鬟,從頭到尾,你最恨的是你自己吧?」

  軟軟的童音在他的耳邊響著,見她對自己伸出手來,他卻連動都不想動,只眼睜睜地看著她小小的手覆在自己的眼皮上。

  眼,看不見了。就像每個睡不著的夜晚,不停地不停地重複看完那些血淋淋的書信後,在一片黑暗中發著呆。永遠只有黑暗。

  「你已經夠老了,恨起自己來的臉又這麼醜,萬一沒有人要,那你的少昂只怕在九泉下也不安心。」

  「哼。妳不是她,怎知?」

  「你會為她浪費了十六年,那一定是很疼她憐她的,所以,她也必定極為喜歡你這個兄長,怎會忍心看你如此虐待自己?」

  「我快活得很,見那廢物只能仰我鼻息過活,我就快活!」

  「真的嗎?真的嗎?你真的快樂嗎?」

  他想答他快樂,為何不?聽她童音軟軟的,又在他耳畔慢慢響起:

  「我好高興我活下來了,真的。蘇少爺,我好高興我自盡後,能忘了一切,把過去的痛苦全忘了,可以重新再來一次。我想要希望、想要快樂,如果你也能跟我一樣忘掉過去,那有多好?」

  「可是,我並沒有失去記憶。」

  「是啊……真麻煩……」

  聽她聲音又軟又苦惱,真不明白她在為他煩惱什麼?他與她,本是陌生人,不是嗎?

  「那……」

  她的聲音又響起,忽地讓他想起了在很久很久以前,幾乎是上輩子的事了,那時,他受了一場風寒,躺在病榻上好幾天,隱約中只覺有個人在守著他,醒來後,才發現是他欺到上癮的妹妹──從那時起,心裡有了變化,就不再捉弄她了。任憑元醒笑他偽君子,他也不理了。

  啊,好久沒有想起與少昂共有的美好回憶。這些年,不管怎麼努力地回憶,一次又一次湧上心頭的都是少昂的委屈。

  他好恨啊!

  恨自己當初瞎了眼才會挑到那姓顏的傢伙;恨自已太年輕,竟以為每個人都是有骨氣,不會讓世俗金錢給腐化!每回想起的總是那半年少昂是如何度過的、心情如何地痛苦,他再也無法想起過去曾共有的回憶。

  「我想到了!」那聲音充滿了喜悅:「蘇少爺,你就認我當妹子吧。」

  他渾身一顫。

  「我雖比不上你嘴裡說的少昂小姐,可我也是一個人了,你認我當妹子吧,我讓你疼、讓你寵,讓你的心中不再空虛、不再有恨,好不好?」

  妳以為妳是誰?也配跟少昂站在同一線嗎?直覺地,習以為常的惡毒正要出口,忽地,軟軟的小手慢慢移開他的眼皮。

  光線從她短小的五指縫裡洩露,一點一滴地聚集在他的黑瞳間。光,開始擴散了,覆住他的整個視線,鑽進了他的身體。

  他頓覺眼前好亮,黑眼緩緩移到她孩子氣過重的笑臉。眉在笑、眼在笑、嘴在笑,她真心誠意地在笑,笑顏為什麼能這麼開懷?

  「好嗎?」她張口問。

  剎那之間,真要恍惚了。是他的錯覺嗎?總覺,她的笑顏好熟悉啊。

  「咦?這是你的東西嗎?」她訝問,直覺拾起他身邊白白的、圓圓的胖娃娃。「好可愛啊……我是不是在哪兒見過?」在哪兒呢?在哪兒?這胖娃娃的瞇瞇眼,真的在某段記憶裡翻攪。

  抬起頭來,見他近乎專注地望著自己,她臉微紅,暗惱自己好像對美麗的事物也不能免俗,甚至好像有點小迷戀呢。

  「這是你的嗎?」她舉高。

  他回神,愣了下,不知少昂生前鍾愛的娃娃怎會掉出,正要接過,忽地聽見:

  「大師姐,原來妳失去記憶了啊。」

  他甚至來不及察覺任何事,就見她臉色一變,直覺伸出短手要推開他。

  等等!腦中閃過此念,嘴一張,氣才到喉口,小掌拍到他的胸,下一刻,他已再度飛撞到供桌之下。

  生平,同一天內,第二次他狼狽地趴在生霉的泥地上。

  他開始懷疑──他真的必須看大夫了。

  第七章

  「碰」地一聲,她嚇了跳,回頭瞧見他四平八穩地趴在地上。心中一驚,要奔前扶他,身後卻傳來聲音:

  「大師姐,妳一向獨來獨往,少見妳糾纏一個男人,這就是妳脫離師門的原因嗎?」

  這聲音充滿敵意又耳熟,顯然是針對她的,也許蘇善璽與她保持距離,對他才安全。她循聲看去,瞧見一名書生打扮的青年。

  「我不認識你。」

  「大師姐,一個失去記憶的人是記不住我的,可,世上誰都有可能忘了過去,唯妳不可能啊。」

  叫她大師姐……她才十二歲,哪來的這麼大個兒的師弟?

  「咳咳,入門只分先後,不算歲數。」蘇善璽虛弱的聲音響起,讓文青梅暗暗心驚,又回頭看他撐著供桌吃力地站起來。

  他怎知她在想什麼?

  「妳也知道那種毛骨悚然之感了吧?」蘇善璽譏道。「明明是陌路人,卻總能知曉我在想什麼,我幾乎要以為妳是誰來附身了。」

  她愣了下,搔搔頭:「說得也是啊,每次我一看見你,老覺得你心中像有一條線,一直連到我這兒來,告訴我其實你不開心、不快樂、煩惱、憎厭……也許,我真的是被附身了──」

  他瞪著她。「我說什麼妳就信什麼嗎?妳以為這世間真有鬼神?被誰附身?被衰鬼嗎?妳這個笨蛋!」

  「大哥……」

  軟軟的、有點委屈的腔調讓他剎那間彷彿回到十多年前,心頭猛然湧起一股異樣的感受──她不是少昂,聲音不像、臉不像,連性子都差到千里遠,怎會忽然將她倆重疊?他甩了甩頭,眼前又將她跟少昂分離,惱叫:

  「誰是妳大哥了?」這丫頭,真要死皮賴臉地賴上他嗎?

  「咦?可是方纔你沒說話就是同意了啊!多個妹子有什麼不好呢?」

  「師姐!」那青年恨叫。

  「師弟!」她親熱地回叫,讓那青年呆了一陣。

  蘇善璽閉了閉眼,開始懷疑她根本不滿十歲了。她當這是認親大會嗎?

  「大師姐,妳變了。」他有點不敢相信。「我好不容易找到妳,妳要退出師門,就該把東西交出來,而非一走了之啊!」

  「東西?」她一臉疑惑。

  那青年見她還在裝傻,微怒道:「難道妳真沒有印象?妳是師父的大弟子,也是未來本門的掌門人,妳擅自退出,讓咱們一票弟子好苦惱啊,師父病重,沒有掌門,將來本門如何承續下來?」

  原來她的過去是這樣啊,忙著為空白的記憶添墨,趕緊再問:

  「那然後呢?」

  「然後?」聽那供桌前姓蘇的男人「嗤」地一笑,也不知在笑什麼。青年心中有些懷疑他大師姐的性子為何遽變。「然後,就是要妳交出那東西。」

  「東西?到底是什麼東西,你不說,我怎知?師弟,你快說,好讓我有點記憶啊。」她急著要這青年把她從小到大的事都說得明明白白。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個熟知她的人啊──連她家小姐都支支吾吾的,如果填瞞了過去的記憶,就不會老覺得自己好像一直找不著自己的家一樣。

  那青年遲疑了下,充滿防備地走近她,道:

  「妳交出那東西,從此可以安心過妳的生活、尋妳的妹子,沒有人會再來打擾妳。師姐,師門之中,妳跟我的武藝在伯仲之間,交給我,由我來為妳完成師父的養育之恩吧。」

  「師父……」一點印象也沒有。「難道我的家,是在師門嗎?」所以才會有處處非家的感覺。

  蘇善璽長年身處商場之中,對於察言觀色自然有所心得。他是不懂江湖中門派功夫,但一見那青年眼底風暴狂射,就知將要發生什麼事了。

  「小心!」他喊道。

  青梅回頭看他,眼角瞥到這青年快若閃電的出招,擊中她的腹間。

  「文青梅!」蘇善璽驚叫,見她失去控制連退數步,才勉強穩住嬌小的身形,困惑地往他看來。

  氣血湧上,不由自主地嘴一張,嘔出成泉的鮮血來。

  她愣愣地看著地上的血,體內的五臟六腑翻攪,想要問師弟為何打她,忽地,又見師弟向自己打來,她嚇了一跳,等到發現時,雙掌欲打回去──

  不對啊,這是她師弟,不是嗎?

  打下去,不就是謀殺師弟?

  腦中短短一轉,遲疑片刻,她放下雙手。

  「妳是笨蛋嗎!」蘇善璽怒喊。

  掌到,她及時躍過,腳步仍有些不穩。她注意到他雙掌掌心赤紅,有些冒煙,差點以為他也要著火了。

  「師弟……等等!你想做什麼?」見他突地奔向蘇善璽,她飛身極快,拉住他的背衣;他回身再施一掌,那掌直接打在她的肩頭,她不理肩頭暴痛,喊道:「你做什麼?」

  「師姐,妳變笨了,妳從不心軟!」他用力抓住蘇善璽,忽見身邊竄出短小黑影,知道論心機他這個師姐從未贏過他。他不理擊向自己的掌功,直接要對蘇善璽痛下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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