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妳哭什麼?」
「我……我在哭嗎?」用力抹了下臉頰,果然濕答答的。「我……只是覺得心好痛啊──」為什麼痛呢?看見他雖笑,笑意卻沒有傳達到眼裡,笑容在,卻是沒有心的笑,讓她心中湧起莫名的難受。她含淚注視他,啞聲問道:「我看不見你的笑,為什麼呢?為什麼你要蹧蹋自己呢?」
「妳在胡扯什麼?」
「你恨顏起恩嗎?」看著他極力掩飾的臉,心裡無由來的就是知道,嘴巴不受控制地說道:「你恨他,很恨很恨,是不?所以不惜冒著毀自己的聲譽,去勾引他的妻妾。你要他活在懷疑、妒忌,卻又不敢與你對質,只能像縮頭烏龜一樣仰賴你的鼻息──為什麼呢?」腦中一片混亂,突地,又想起了他不曾在其它人面前親熱地喊「起恩」,而是「妹婿、妹婿」地叫著;又,他雖是顏起恩的大舅子,來到顏府裡探的是表妹而非親妹──方纔他又提起有沒有見到一個十六、七歲的鬼魂──剎那,了悟的光從混亂的思緒中飛出。
「你妹妹死了?」
忽地,靜默。
他瞪人的眼光像要吃人,卻不說話。一直一直不開口,只是瞪著她。
「是誰在亂嚼舌根?」夜色裡,他的聲音冷冷地響起:「妳只是個婢女,是在廚房,還是在哪個下賤的地方聽到這些無聊的消息?」
「我一直跟著小姐,沒去其它地方。」
「那是誰買妳來跟我說這些的?目的是什麼?要我放過他?」
「沒……都沒有……」就是因為沒有,所以心裡才疑惑啊。才見他一天而已,至少,在她重新修正記憶時,他在她空白的腦中只能算存在一天,為什麼知他甚詳?
甚至,下午偷聽他與另一個女人狀似打情罵俏時,她也不想聽、不要聽,摀住雙耳,心裡卻很難受。會不會在她失去記憶前,她曾偷偷喜歡過他?
「我……真的要回房了,小姐等不著我,會怕的。」她含糊地說道,隨即轉身跑了。
等到蘇善璽發現時,他已追上前去。他追,是為了搞清楚一切啊,他告訴他自己。文青梅──是了,他記住她的名字了,不再是程家小姐的孩子丫鬟,而是文青梅。
與程家小姐幾次見面時,程道心身邊一直有個孩子丫鬟,他沒有特別注意過,唯一淡薄的印象是她陰沉不多話,偶爾幾次發覺她以深沉的目光打量他,如此而已,但撈她出井後,她像變了。
變得像另一個人。
誰呢?一個孩子怎能看透他內心真正的想法?
見她拐進一個院子,他心裡冷笑。果然是派來的嗎?
她停步,沒有往前敲門,反而東張西望起來。
「……春宵一刻值千金,柔兒,來,快點快點!」
「相公,你猴急什麼,又不是沒碰過女人,我聽大姐說,你最近一直打清白小姑娘的注意,是也不是?」
「……妳也知道了,那正好,柔兒,妳替我向妳大姐求求情嘛。」
「別說大姐,柔兒第一個就不許……你見一個愛一個,那置柔兒跟姐姐們於何地?一妻三妾,相公,你還不夠嗎……我聽大姐說,與你同窗苦讀的好友早已是科舉狀元,如今都不知當著幾品的官兒了,相公,好歹也跟你大舅子說說,瞧他能不能為你謀個一官半職……」
夜風,是傳送半夜私語的媒介,若隱若現地飄散在空中,蘇善璽冷冷地掀起唇,無聲地笑著。
呻吟、嬌喘與斷斷續續的對談,無法刺激他的神經,只是──離房更近的文青梅應是聽得更真切。
她動也沒有動。風,勾起了她沒有束起的長髮,她微微側面,讓他窺得她那孩子氣的臉上有抹迷惘。
她,真的只有十來歲嗎?這個疑問從心底滑過,目光卻無法從她臉上調開。
不知過了多久,她開始移動了,彷彿沒有再聽房內苟合的慾望,見到門就走。
他跟在她身後,一直看她慢慢地走在府裡,像是閒逛更像迷路,好幾次從離客房二十來步的距離又繞開,直到一個多時辰後,她才終於走到客房前。
看見她大鬆口氣,伸手欲推房門,忽地又停下來。
她,又在迷惑了。到底,她在迷惑什麼呢?這麼想著的同時,蘇善璽暗驚自己怎能猜到她的心思?明明,她是背對著自己的。
她轉身,走到院子中央,用她短短的腳踏踏地,似乎在試著自己能不能飛起。跳了兩下還在原地,她深吸口氣,伸出短短的手指,從圓月移到石牆上,低聲喊道:
「目標:牆頭,飛吧!」
他訝異,見她一提起,整個嬌小的身子騰空衝向牆頭,可能是她的輕功太可怕了,整個人飛過牆頭,她甚至還不及伸手抓住牆頭,「咚」地一聲,整個人四平八穩地趴在地面上。
他……目瞪口呆。
趴在地上的身子動了下,慢慢爬起來,不死心的手腳並用爬上牆頭。
牆頭上,到底有什麼好瞧的?蘇善璽目不轉睛地看著她終於爬上牆頭,找了個好位子坐下。
她懂武,何須這麼費力?
她身子微微後仰,他差點要脫口喊:小心了。
她連忙撐住自己,後來似乎覺得挺好玩的,又大膽地將身子往後倒去。
這小女孩,簡直在胡鬧了。
輕笑在夜風中傳開了,傳進他的耳裡。她覺得這樣很好玩?
也對,她只是個孩子,當然不會想太多,從頭到尾,想太多的是他,以為她充滿了謎,他搖搖頭,跟著她大半夜,自己也是蠢人了。
笑聲慢慢地從風中淡去了,突然之間,黑夜變得空虛起來了。從他的角度往上看去,只能見她一頭長髮垂在背後,圓胖的月亮幾乎包住了她的身子,讓她的週身泛起銀白的光芒來。
「……何處才是我的家呢……」
軟軟的童音透著迷惑與無奈,從她小小的身子裡傳出來,不由得讓他一怔。
何處……才是我的家呢?
心底不停重複著,他緩緩閉上眸,升起共鳴之感。
跳井後的文青梅,充滿了謎。
第六章
究竟是開始注意起她了,才會覺得好像不管到哪兒都會見到她,還是他們之間太有緣了?
瞥了眼她縮頭縮腦地躲在樹後頭,他閉了閉眼,終於忍不住向她叫道:
「妳又迷路了嗎?」
文青梅沒料到他會發現,很不好意思地走出來。
「她……她……」
「鳳夫人,妳別怕,她只是婢女而已。妳這娃兒又要做什麼?」
「我……呃,那個我家小姐正在午眠。」她瞄了瞄他扶住顏起恩第二小妾的柔荑。
「然後呢?」
「我守著守著……有點悶,就出來走走。」
「繼續說。」
「不小心,就迷了路。」見他嗤之以鼻,她解釋:「我雖迷路,可也遇見其它婢女。」
「哦?」終於勾起他的興味了。「在這附近遇見的?」
她點點頭。
「妳一次把話說完。」
「我在外頭遇見這兒的婢女,她們不敢進來,叫我進來請蘇少爺往昂心院,說是你請來的貴客已到。」
「哦?來了嗎?」
「怎麼不敢進來……難道她以為咱們──」
「鳳夫人,妳別怕,那只是誤會,咱們之間清清白白的。」暗覺一雙眼睛直勾勾地望著他,他仍面不改色地向這年輕的少婦綻出迷倒眾生的笑來:「妳只是喜歡聽我說起各地風情與遊歷,除此外就什麼也沒有了,不是嗎?若是起恩向我問起,我定會為妳澄清。」如果他真有這個膽子敢問的話。「我先送鳳夫人回房吧──」
正要轉頭向文青梅說話,忽見她又細又長的眸子還在瞪著自己。
不知為何,她充滿譴責的目光讓他心裡有些不舒服,像是他正在做的事罪大惡極。罪大惡極?也不瞧瞧到底誰才是那個逼死人的罪人?
他哼了一聲:「妳這丫頭還不……」話未畢,突見她像風一樣地衝過來,腦中想起昨晚她飛過牆頭,跌在地上的景象。直覺要抓住她,她卻在他面前煞住,高舉她短短幹幹的手臂──
啪!
她用力拍開他扶住鳳夫人的手背。
喀。
細微的聲音傳進他的耳中,他臉色一白。
「男非夫,女非妻,能避嫌就避!」童音叫道。
蘇善璽的左手狀似無意地捧住那只被打的手,瞪向她。
「妳打我?」
「男非夫,女非妻,要避!一定要避!夫人,我送妳回去吧。」
「憑妳這個走一條直路都會迷路的人?」他臉龐抽動,見鳳夫人訝異地看著自
己,他勉強露出絕倒眾生的笑顏來。「夫人,我還有事交代這丫頭──」
待鳳夫人識趣離去之後,他又狠狠瞪了她一眼,隨即捧著手,暗暗深吸口氣,往昂心院走去。
「還不快跟來?想讓我跟妳家小姐暗示,讓妳臂上再多淤傷嗎?」
咦?原來他都知道啊。快步追在他身後,想了想,好心勸道:
「你還是別再故意親近她了吧,若是讓他知道,豈不是要鬧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