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想看、不想聽了,但沒法子光明正大地走出去,只好躲在假山後。她是千里眼、順風耳,就算閉上眼了,耳畔仍若有似無地飄來他們的對話──
連從他嘴裡說出的話,都是那麼地溫柔,可是為什麼沒有感情呢?
他這樣對一個少婦,難道不知道會讓人誤會嗎?
* * *
半夜
「噢,好吵……青梅,青梅,妳起來啊!出去瞧瞧是哪兒來的東西一直叫一直叫!」說完一陣,沒聽見地上有聲音,程道心翻過身,瞧見她仍在地鋪上睡得極熟。她皺眉,以前連翻個身都會驚醒青梅的,怎麼一跳過井,她整個人都變了?
她又大聲叫了幾次,才見文青梅懶懶地爬起身,嘴裡含糊道:
「知道了……我馬上去看……」胡亂穿上衣服,一頭散發地走出門外。
天好黑,她昏昏欲睡的眼還是一樣能千里視物,沒看見任何會叫的野獸,正要回房再睡,突地,拱門閃過一抹黑影。
「是什麼人?」她脫口,精神清醒了幾分。「還是……是鬼?是鬼的話……呃,我回房再睡好了,最近眼睛有點錯亂──」正要轉身,又見拱門再閃過一次同樣的人影。
這……該不會是找她的吧?誰啊?三更半夜的裝神弄鬼?她遲疑了會兒,小心地走向拱門,才近拱門又見那黑影奔向夜色之中,像在引她過去。
她雙腳才有追的動作,就忽覺自己身子像飄起來,雙足幾乎沒有踩到地的感覺,景物迅速往後晃去。心裡雖有些吃驚自己奇異的能力,但之前已有一次經驗,這一回比較能接受。
之前聽蘇善璽說這叫武功?她不懂這是何意,只是在她身邊的人好像沒有一個像她一樣一躍就能飛上樹的。
黑影在一株大樹下停了下來,她跟著停步,目不轉睛地望著那黑影──原來是一身黑的蒙面人。
「平日妳耳力極好,只一聲哨,妳就出來,怎麼今晚拖這麼久?」那蒙面人微惱。
她一呆。「你……你認識我?」
那蒙面人瞇起眼:「妳想裝傻?」
「我……是很想裝傻啊,可我失去記憶了──」
「妳失去記憶?」
「我跳井自盡,撞到了頭,忘了過去,你確定沒找錯人?我叫文青梅,今年才十五歲,在程家當丫鬟,如果找錯了,我可以當完全沒事發生過。」
「文青梅會跳井自盡?妳是在裝傻了。妳冷漠堅強,在這麼短的時間內會有什麼事讓妳跳井?除非有人推妳下井,可妳武功高強,誰能動得了妳?要找借口,妳找得太假!我好不容易找著妳藏身之所,豈能容妳再逃?」
語畢,那蒙面人出手向她抓來。
也許他動作極快,但在她一雙利眼之下,彷彿慢動作,她身子本能的反應,不避開反而伸出手臂格擋他的五爪,另只手則趁機模上他的前胸。
她愣了下,才要告訴自己男女有別,豈能輕薄男人?意識告訴自己要縮手,但身體像有自主的能力般,手掌才碰上他的胸,一股熱流滑過手臂,隨即聽見他低聲慘叫,被震得連退數步。
她嚇了一跳,叫道:「是我打的嗎?」
「不是妳還會有誰?果然!妳就算隱居於此當丫鬟,功力還不曾擱下。文青梅,妳不回來也罷,把東西交出來,我自然不會再糾纏妳,妳要為妳的妹妹付出一切,都不會有人再理。」
咦咦?「我有妹妹?誰?在哪兒?」
「哼。」那蒙面人以為她還在裝傻,但胸肺受到損傷,不得不先療傷,只得道:「我會再來的!再來之時,妳就不要怪我下手無情了!」
「咦?等一下,我妹妹是誰啊?你可要說分明,我失去記憶了!我忘了啊!你就不能同情一個失憶人嗎?」連追了數步,發現他逃命的功力好強,一下子就不見了。
至少,話要說清楚啊!
她的妹妹是誰啊?她為她的妹妹而到程府做丫鬟嗎?那就是說程府裡有丫鬟是她的妹妹?怎麼沒有人告訴她呢?
一時之間,只覺這個「文青梅」好複雜,看似普通的丫鬟,卻有奇異的武功;騙人說她沒有家人,卻無故冒出個妹妹來?天!她才十五歲,不是嗎?
疑雲罩頂,只想知道是不是所有失憶的人都像她一般?好像是一個新的靈魂跳進一個有過去的軀殼,然後什麼都要重新摸索了。
胡思亂想中,好像誤走錯路,她搔搔頭,看看差不多設計的院子。「不會吧?我還想睡一下,好好思考呢。」
這是哪兒的院子啊?房內似有燭光,顯然還未入睡,她上前想問路,卻見窗戶有些微開,透過窗戶的縫,瞧見一個再熟悉不過的身影了。
又是蘇善璽!
她真的快要以為這一輩子要跟這姓蘇的糾纏不清楚了。
本要退開,但無意間瞄到他悵然所失的神態,不由得停下腳步──
一個男人,一個長相很俊的男人憂鬱的表情是很引人注意的。他垂著視線,像在看著書信,一張接著一張,讀得極久,每一行每一個字都用他的指腹慢慢地碰過……忽地,他閉上眼,神色既痛又恨外,又流露出一種讓她十分迷惘的表情──是下午他調戲人家妻妾時所不曾看見的,那像是──
「是眷戀,還是愛戀?」不禁低聲脫口。顏府裡,會是誰讓他露出這種表情?除了丫鬟外,這府裡的女人都是顏起恩的,他若陷進,只會身敗名裂吧?
「誰?少昂嗎?」
她來不及退開,就聽房內一陣騷動,隨即窗一開,對上他期待的視線。
「妳……」
「是……是我。」她搔搔頭:「我迷路了。」不由自主地撇開視線,當作沒有看見剎那間他脆弱無比的表情。
充滿希望到瞬間受到打擊的表情,實在不該出現在他這張刻薄的臉上。
「妳迷路了?」他喃喃地:「她也常迷路,所以才怕她回不去……」眼一瞇,收起不曾在外人面前露過的情緒,他哼聲道:「三更半夜在顏府裡閒逛是何居心?」
「我可沒閒逛,只是奉命出來看哪只耗子亂亂叫。」
「我還以為妳有興趣成為顏家主人的第四小妾呢。」
「別逼我吐。」
「喔,對了,今兒個下午妳吐得好慘,我差點以為妳有意要引起他的注意呢。妳才十五歲,他已是三十二歲的人了,走在一起人家還當是爹帶小孩呢。」
不理他的諷刺,她訝道:「咦,我以為他四十歲了!」
聞言,蘇善璽難得露出有趣的笑:「是嗎?他看起來像四十歲了嗎?也許是縱慾過度吧,他還是個讀書人呢。」
讀書人?是啊,那顏起恩看起來是有幾分讀書人的味道,但她以為那只是故扮氣質,他雙眼又黃又濁表示生活靡爛,說話軟弱無力又懼於這姓蘇的,分明沒有什麼擔當。原要順著他的語氣問顏起恩真是讀書人嗎?但一見蘇善璽似笑非笑的眼,她脫口:
「他不是你妹婿嗎?為什麼你要欺他至此?」
似笑非笑的臉龐頓時僵住!他瞇起眼,注視她良久,才輕聲說道:
「誰告訴妳了?是他?這麼短的時間裡,他能在我眼皮下跟旁的女人混得這麼熟?」
「沒人告訴我啊。」她答。想起她家小姐的警告,連忙退開窗口幾步,細聲道:「夜深了,請蘇少爺早點歇息吧。」
蘇善璽豈容話不明不白,他開了門,見她直覺回頭,視線越過他,無意瞥到他身後的睡房,充滿孩子氣的小臉一白,迅速調開視線。
蘇善璽心中訝異,跟著回頭看少昂生前的睡房。十六年來只有他進過這房,也不曾變動過任何一樣東西,擺設一如其它睡房,並無特別之處,她嚇個什麼勁?
「妳瞧見什麼了?」
「沒……沒……」
「妳跑什麼跑?」快步追出,見她跑得搖搖晃晃。「妳往哪兒跑?」
「我……我回房,再不睡天就亮了……」
「妳回什麼房?回客房,還是主房?」
她停步,不情願地轉身,惱道:「我又跑錯了嗎?」
蘇善璽哼了一聲,慢慢走近她。「妳是真裝傻,還是假裝傻?迷路真是好借口啊,可別告欣我,下午妳也是迷了路才會躲在假山之後。」
「咦?你知道?」
「怎麼會不知道呢?假山之後連連發出抽氣聲。怎麼?小孩子沒見過大人談情說愛嗎?由得妳這般吃驚的。」
「談情說愛?你真的是在談情說愛嗎?」
蘇善璽心中微驚,見她近乎莽撞地瞪視自己。他露出迷惑眾生的笑:
「小娃兒,妳想告訴我,她是我妹婿的小妾,所以與她談情是禁忌嗎?難道妳不知道正因禁忌,這戀情才會更讓人迷戀嗎?來,告訴我,方才妳瞧見我房裡有什麼了嗎?」
話題突轉,讓她一時轉不過來,只能順著答道:「沒有什麼啊。」
「妳嚇得轉身就跑,怎麼會沒有什麼呢?」他笑得很迷人,像他迷人的笑只為她綻放。「來,小娃娃,妳告訴我,妳瞧見了什麼?我曾聽人說過,曾經瀕死的人再復生,會見人所不能見的東西,好比──鬼魂,妳是不是瞧見一個女鬼?差不多十六、七歲,蒙著面紗──不,也許她不怕有人瞧見她了,所以沒有蒙著面紗,她的臉有些麻子──」還想要具體形容,忽見她細長的眸裡滾下淚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