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如瑛送到門口,玄關頂上一盞澄黃的小燈映著她如玉的肌膚,在她長而密的睫毛下投下一排陰影。
「你喝了酒,別駕車的好,叫輛車回去吧。」
他突然一陣衝動,抑制不住滿溢的愛意,俯身去親吻她;江如瑛下意識閃開去,白非凡落了個空,氣氛變得很尷尬。
「我不是存心冒犯妳。」他本有酒意的臉上紅暉更深了。
「下次別再這樣了。」她輕輕帶過。
「明天出去走走好嗎!」
「我要畫畫。」
「那--下次吧。」
她掩上門。
白非凡站在門口,呆呆出了好一會兒神,才拖著落索的腳步離開。
第九章
為了躲避白非凡的追求,當安親班裡一位老師向江如瑛問起,要不要和她一同回花蓮娘家走走!她一口就答應了。
從台北出發到花蓮,車程約三個多小時。出了台北,真奇怪,同樣是那片天,到了宜蘭時那色澤竟整個亮了起來,雲像浸了漂白水似的干掙得不得了;東部的山比起西部的山要蓊鬱許多,近得彷彿伸手可及,且帶著一分仙靈之氣。
過了羅東往花蓮路上,景色更迷人眼目。右首是山,時時見那雲朵在山間低掠而過,優間徘徊;左首邊太平洋,明淨蔚藍。
火車穿過一個又一個山洞,江如瑛看見鐵軌下方的民宅外,有孩子仰望著火車通過,有的還朝火車揮手,忍不住會心微笑。
下了火車,同事的娘家人開車來載人。大大小小擠滿了一車子,兩個小孩一路興奮地嘰嘰喳喳,幾乎掀了車頂。
同事娘家在海邊,打開窗戶,水天一線的大海便落入眼簾。山也不遠,東部的山不是雄偉險峻的,它連綿錯落,親切可愛得像童話故事書裡的插圖。
看看海、又望望山,江如瑛愛上這塊淨土。
吃晚飯時,餐桌上擺滿了菜餚,多是肉類,江如瑛茹素,只夾青菜吃。
同事拿出一個玻璃罐,裡頭是辣椒,她倒在盤子上,笑著:「來!嘗嘗我們這兒最有名的剝皮辣椒。」
江如瑛看了又看,狐疑了。辣椒完完整整,明明是好的,何來剝皮之說!
「辣椒上面有層膜,剝掉的是那層膜,所以叫剝皮辣椒。」
江如瑛咬了一口,脆脆的,並不太辛辣,入口且有順喉的口感,她笑:「好吃。」一連吃了好幾條。
「原來妳愛吃這個,回去多帶幾瓶下飯。」
住了兩日,同事帶她到宜蘭太平山去玩。東西準備好,門外有人找江如瑛。
怎會有人來這兒找她!出去一看,竟是白非凡。
她驚異地睜大雙眼;白非凡難掩興奮得意,笑容滿面。
「你怎知道我在這兒?」
白非凡上門找江如瑛,許思雲說她和同事去花蓮玩了。他跑到安親班詢問江如瑛同事老家所在,還受了不少盤問,最後輾轉得到了地址,立刻摒擋一切公務,連夜開車趕來。
「天下無難事,只怕有心人。我想見妳,所以找來了。」他眼下微黑,有微微的倦色,見江如瑛輕裝便鞋打扮,問:「你們要出去玩?」
「我和同事要去太平山。」
「怎麼去!」
「搭公車。」
「我載你們去吧。」
「怎好麻煩你!」
我巴不得妳一生一世麻煩我--這話到舌尖,白非凡嚥下沒說出來。江如瑛保守拘謹,這些調笑的言語在兩人現在關係還不是很親密時說出,她鐵定會豎起高高的藩籬,把他打入花言巧語一流,不肯跟他多往來。
「太平山我也沒去過,大家有伴玩起來開心多了。」他用那雙會說話的眼睛詢問:我也去,成吧!妳別拒絕我。
江如瑛抵擋不住他熱烈期盼的眼光,點頭同意。他的笑意更深了。
同事聽說有人要充當司機,那真是求之不得的事。一車三大兩小,浩浩蕩蕩出發;開了兩三個小時的車,他們上了太平山。
這天不是假日,他們雖然來得晚了,人卻不多。車子停在遊客管理中心前,要到達風景遊樂區還得再搭碰碰小火車。火車站在波上,他們拾級而上,階梯兩旁種了一行紫葉槭,枝葉垂頂!低得伸手可及,那美麗得教人心醉的楓紅色,織成一幅浪漫的錦繡,江如瑛讚歎著。
購票上了車,小火車空間開放,兩邊只用鐵鏈圍放上下。因車子行駛時,有「淒碰淒碰」之聲,所以叫碰碰車。
小火車走在山壁開鑿的鐵軌上,沿著山勢環行。江如瑛往下一看,雲霧飄飄,好不秀麗。
蜿蜒山路來到終點,遊客紛紛下車。同事的兩個小孩吵著要到森林遊樂區玩,同事則建議江如瑛三疊瀑布不可不游,於是兵分兩路。
一路都是下坡,還算輕鬆,可是走到後來,一停下來小腿就發抖。白非凡走在前頭,時時回頭來看。
水聲嘩嘩愈來愈近,樹影交錯的縫隙中,有白浪閃爍。兩人一鼓作氣爬下錯雜的石階路,一塊巨石之後,便是瀑布。
舉頭望去!瀑布不高,但衝力很大,落在磷徇凹凸的山石上,白浪飛濺,宛如中國山水。脫下布鞋,赤足伸入水中,冷得江如瑛縮了一下。水面上有枯枝浮露,遠處綠波浮動,河水清澈見底,卻是一條魚兒也沒有。江如瑛想起一句話:水至清,則無魚。
坐在石上,雙足浸在水中,瀑布襲來陣陣涼風,髮絲揚揚飄起。抬頭看著瀑布頂端,綠樹接著藍天,白雲細柔如棉絮,洗蕩心胸。
江如瑛看著看著,心境變得平和了。
情愛的束縛,她一直不快樂,跳脫不開自困的牢籠。天地無言,卻給了她許多啟示。人生在世,其實渺小如滄海一粟;山盟海誓,剎那轉眼成空,百年後俱皆白骨,又曾留下什麼!得與失,又有什麼差別!她現在感情痛苦,五年十年之後回頭再看,值什麼!
坐了老半天,她站起來回頭準備上去,急迅的川流在行到平坦的谷底時,已超和緩,再往下流,河面水波微蕩,不復它來時的奔騰澎湃。
「我們回去吧。」江如瑛說。
白非凡不明瞭江如瑛何以轉變得這麼快,本來她眉間含憂,是什麼原因讓她一掃愁容!
會不會是她被他的至誠感動了?白非凡既緊張又興奮,在江如瑛臉上找尋著蛛絲馬跡。她終於擺脫了宋浩男的陰影,終於發現他的深情了?
江如瑛說完,率先走在前面。
白非凡連忙跟了上去,他的腳下輕飄飄的,像雲朵烘托著。三十幾歲的大男人了,還像十幾歲的毛頭小伙子一樣心跳緊張,他真是墜入情網了。
李湘文端著一杯剛搾好的蔬果汁,走到宋浩男房間口打開門,房裡沒有他的蹤影,落地窗是開著的。
她向外望,綠草如茵的庭園中,她找著了坐在籐椅上的宋浩男。
她來到他身邊蹲下來。早上的陽光還不強,淡淡在他身上灑下一層金光。他合著眼,像是睡著了,蒼白的病容看來一點生氣也沒有,李湘文強忍心底那陣尖銳的痛楚,把浮起的眼淚逼了回去。
「浩男,喝點東西,我為你打的果菜汁。」她輕聲說。
他緩緩睜開眼睛,看起來他連睜眼這個動作都要耗費他許多體力。他並沒有睡著,她悄悄來到他身邊,他不是一無所覺的。他生病以來,總是難有一場好眼;就是睡著了,腦子還是有部分在運轉著。人不能不睡覺,於是他很快就虛弱下來。
她把吸管湊到他沒有血色的唇邊,那嘴唇依舊稜角分明,只不過少了以往銳冽的線條。他其實沒有胃口,但不忍拂她的意,慢慢把果菜汁喝完了。
她替他把毯子蓋好,以免著了涼。早上起來,她替他梳了頭、抹淨臉,幫他換上干掙的衣服。這些事他還可以自己做,但她堅持服侍他,打扮得他舒適清爽,她不要他有一絲一毫的狼狽。
宋浩男永遠是宋浩男,即使折了翼,她要他仍然像以前一樣顧盼飛揚,傲睨群倫。
「今天覺得怎麼樣?」她問。
他露在袖外的左手手腕上,有一處佈滿著細細的針孔。現在他病發,痛楚遠比以前要來得劇烈難忍,止痛藥藥效太慢,改以直接施打止痛針;每天醫生又來為他打營養劑,他的手腕上針孔處處!好像有了毒癮的人,中毒已深。
「還好。」
他深黝的眼睛看著前方一點,是幽微、難解,深不可測的。
因為病體虛弱,他哪兒也不能去。在宋浩男的屬意下,他們搬到李家的一處房子。他怕江如瑛若回到他們的家,撞見他現在這副模樣,她必會明白一切。依他對江如瑛的瞭解,她是不會再回來了,但他寧可小心。
李湘文蹲在他腳旁,她仰視著他,她不敢問他在想什麼。現在,她很幸福,和心愛的人朝夕相伴,她何必自尋煩惱呢?
她將手疊在他放在大腿的右手上,柔情萬千地說:「浩男,我們結婚吧。」
他半晌不語。
她以為他沒聽見,再說了一次:「浩男,我們結婚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