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捨表弟說的是他自小指腹為婚的未婚妻。」秋別搶著道:「那位姑娘失去聯絡已久,而且當時只是雙方父母口頭約定,並沒有正式下聘。事隔這麼多年,找人談何容易?也說不定那姑娘已經嫁人了。請皇上不用擔心。」
周不華不敢置信她竟空口說白話,他的妻子活生生人在眼前,就是她啊!他本就口拙,這時情緒激動,更是說不出話來。
秋別不用轉頭,也知道他正用何種眼神在看著自己。她垂頭不語,心中刺痛的感覺漸漸擴散……。
「那好。一個月後朕就將公主嫁給周不華。愛卿,你可要好好善待公主。」
「多謝皇上。捨表弟一定不敢辜負皇上的垂愛。」仍是秋別搶著致謝。
告退出門,周不華轉身便走。
秋別追了上去:「華弟!」抓住他袖子。
周不華回頭來,只見他臉上現出又是悲憤又是傷心的神情,秋別一怔,鬆脫了手。周不華看也不看她一眼,拂袖自去,留下秋別一人愣在原地,酸痛難禁。
洞房燭影深
龍異人撥了一棟府邸賜予周不華,做為新房之用。他本要另賜秋別一棟,秋別婉拒了。她以身體不佳為由,請辭還鄉。龍異人將她當作龍玉麟化身,對她好都來不及,怎肯讓她走?駁回所請。但考慮她「身弱多病」,決定不派實缺給她,讓她擔任典史侍郎,掌管宮內書籍,並供皇帝咨詢、代擬御旨。說起來是皇帝身邊的親信,比等閒京官更接近皇帝。
她屢辭不准,龍異人亦微感不悅,她只好恭領聖命,不敢再提。
自秋別擅自答應皇上賜婚,回來後周不華再也不看她一眼,也不和她說話。搬到新府邸後,終日躲在書房,不願見客。
秋別是新科狀元,而且初入宮中就邀得聖眷,因此不少人都想從她身上攀關係,賀客不斷,送禮邀宴的絡繹成群,好不熱鬧。秋別掌管周家多年,深諳人情利害,這些人一個也得罪不得。待他好的尚且要捅你一刀,何況是含怨挾恨的?打迭起精神,敷衍得滴水不漏,人人皆大歡喜。她做這些不為別的,就為了能讓周不華仕途順利,左右逢源。
這些天來,她不但要應付朝官賀客,龍異人也常常召她入宮,又要打點迎娶公主的諸般禮數,忙得分身乏術。
這一天龍異人留她太久,從宮裡回來,已是上燈時分。秋別換下官服,心裡惦算著迎公主的事,忽然想起,她和周不華已有多日不見,聽婢女說,他把自己關在書房裡閉門不出,他還在生她的氣嗎?
步出房外,但見明月高掛,院中灑下一片銀光。來到書房,只見室內燈火熒熒,她抬手輕輕敲門,門內人道:「誰?」
「是我。」
門內沉默片刻,傳出澀然的聲音道:「妳走吧,我不想見妳。」
秋別心為之一痛,他恨她到連見她一面都不肯嗎?張口還想喊他,突然之間悲哀襲上胸口,堵住她的喉頭。
門外沒有聲音,她是走了吧?周不華坐在桌前,出了好一會兒神。只覺懊悶欲絕,氣窒難當,他站起身來,想到外頭散散心;一推開門,卻見秋別站在門前,他沒料到她還沒走,看這光景,從剛才她就一直站在這兒。
兩人就這麼呆呆凝望。周不華心緒翻騰,有一刻想原諒她,下一刻又覺得她漠視他的心意,太不可恕,拉鋸的心在矛盾、在掙扎。
他本想掩上門,眼不見心淨;但見她淒然欲絕的神情,這扇門他不忍合上。
「進來吧。」他歎息一聲,終究讓了步。
秋別走進書房,只見左首有一張小床,上頭有被褥枕頭,周不華這幾日就睡在上頭。桌上紙張東一堆西一堆,是他煩悶時抒發心情之用。
「聽說你這幾天都把自己關在書房,不肯出來。」秋別打破沉默。
周不華低眉道:「是。」是何原因,她最清楚不是?
他冷淡的態度令秋別接不下話。曾幾何時,兩人生疏到這地步?
「我知道你怨我──」
「我不敢。」他打斷她的話。話說不敢,神情態度卻分明是在生氣。
「華弟──」她竟不知何以為繼,她本是口齒便給的人。好半晌她黯然道:「你該諒解我有苦衷。皇上肯將公主下嫁於你,這是天大的恩幸,你不能拒絕的。」
「我不稀罕娶什麼公主!」他氣呼呼的。
「『朝中有人好做官』。你娶了公主,皇上就是你的岳父大人,這等的靠山再堅固不過,你可保今生仕途順遂──」
「讀聖賢書,所為何事?」周不華是極痛心的神情:「秋別姊姊,這是妳常教誡我的。不論窮通壽夭,做人都應該立定腳根,以天下禍福為己任。妳現在卻要我努力保住榮華富貴,難道這就是妳要我考科舉的目的?秋別姊姊,妳好教我失望。」
秋別漲紅了臉,羞慚得低下頭。她枉讀聖賢書,做的儘是心口不一的事,豈不愧然!
周不華覺得自己未免說得過分了些,太傷她之心。秋別用心計較都是為了他,他可以不接受,但不能譏諷她。
「我太衝動了,以致言出無狀。在此向妳賠不是了,秋別姊姊,您大人大量,原諒我無心之過。」他誠心誠意一躬到地。
秋別收拾傷心,扶起他道:「你說的很是,何過之有?若非你一針見血道破,我到今日還不知自己私心糊塗得可憎。」
周不華惶恐無地,道:「不不!妳怎是私心糊塗?妳為我含辛茹苦,日夜操持,旁人不知猶可,難道我這與妳朝夕相處的人是個睜眼的瞎子不成?我不知感恩圖報已是不該,再要有一言半語對妳不敬,天也不容。」
秋別激動的握住周不華的手,有他這句話,她死也無憾。就在這一相握間,兩人種種的誤會、嫌隙消釋無蹤。
周不華和秋別心頭浮漾起溫暖甜蜜、無限喜樂的平安幸福之感。看著對方,誰都不捨放手,也不忍開口破壞了這分寧謐。
真是:但願此時此刻,化作天長地久。
好一會兒,周不華歎了口氣,那是一聲充滿滿足喜悅的歎息,他道:「秋別姊姊,咱們回桃花村去吧。這榜眼、駙馬的,我是不想做也做不來,我還是寧願回去做個平凡的鄉下人。」
一語驚醒夢中人,秋別幡然從兩心相印的迷境中醒來。周不華與她道不相同,他還是想恢復以前閒雲野鶴般自由之身,她則不能坐視一番心血盡化東流。
「不能回頭了。」秋別搖了搖頭,淒然道:「事已至此,不能回頭了。」
握在掌心的小手忽然不再溫暖,周不華一愣,秋別的手從他手心滑落。
兩人近不逾尺,但周不華卻霎時覺得有一條深深的鴻溝阻隔在兩人中間,無法跨越。
她再次傷害了她。看著他遙遠的眼神,秋別恨起自己來,但她不能不硬起心腸。以後他會明白、會感激自己,他是人中龍鳳,不該屈守鄉井,他會是個人人愛戴的好官。
「妳想要我怎麼做?」周不華胸中空蕩蕩的,聲音飄在空中似的。
「娶公主,去任職。」秋別咬了咬牙,一口氣不斷道:「還有寫一封休書。」
「休書?」周不華片刻後才領悟過來,煞白了臉。
「是。你未娶公主先有妾,若是事發,也有這封休書證明你我夫妻已盡,皇上怪罪不到你頭上。」
周不華呆了半晌,忽地仰頭大笑幾聲,把秋別嚇了一跳。低下頭,他似哭似笑的道:「好姊姊,難為妳連這都想到了。好好好,拿紙筆來,妳要休書,我便給妳休書,周不華無有不從。」
走到桌前,抽過一張白紙,吮毫舐墨,下筆如飛,只見他寫道:
夫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陳,貴賤位矣。乾坤合一,萬物茁發。蓋聞夫婦之禮是宿世之因,累年共修,今得緣會。一從結契,要盡百年。夫妻相對,恰似鴛鴦,恩愛極重,兩體一心。常願生同床枕於寢間,死同棺槨於墳下。
兩載結緣,今已不和,想是前世怨家,緣業不遂,中道見此分離。干沙握合,永無此期。心不和合,當難取辦。相隔之後,祝卿更選豪宗貴婿,千世同歡,鴛鴦為伴,奴婢驅馳,幾歲不勤。
看到此處,秋別酸楚不能自制,終於滴下淚來。
千萬永辭,伏願娘子千秋萬歲。為留後憑。
拙夫周不華謹立。
放下筆,周不華看著休書獃呆出神,不知是在欣賞文采殊麗,還是筆走龍蛇?
「寫好了,妳拿去吧。」周不華轉過頭去,背影看起來無限蕭索孤涼。
秋別顫抖著手捧起那張重如千斤的休書,迷濛的雙眼,怎麼也止不了奔流的淚水。
只聽背後一聲輕響,是門關上的聲音。忽然室內一闇,油燈燃到盡頭,滅了光明。周不華站在黑暗中,四周冷涼的空氣襲來,好不淒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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