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麼說來,脫離苦海的可是大少爺你,」她敲了敲下顎,一副了悟的模樣。「所以該開心的人是你,我不應該笑得比你開心。」
荊楓若的另一隻手在几案底下握成拳頭,指甲嵌入內裡,他已氣得發抖。
「你放心好了,我一定會笑得比你開心的!」
「那就好、那就好。」拎起沉甸甸的大木箱,她往門外走去,臨跨出門檻前,突又回眸嬌俏一笑,深深地看視他一眼才離開。
待人一走,他也失了心神,望著大門開始發呆。
什麼意思?
她這突如其來的笑容,是什麼意思?
即使想破了腦袋,他也沒辦法把她抓回來逼問。或許她的笑容一點意思也沒有,單單只是一個笑而已。
兩日後,荊楓若就這麼懷抱著萬種情緒,離開這個生活了二十年的家。
踏上未知的未來,開創出新的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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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光熹微,是個風清氣爽的好日子。
頭綁兩條粗辮子的女孩坐在一塊光滑的岩石上,身子微仰,手掌按著石面支撐著上半身的力量,褲子折至膝蓋處,露出兩條光溜溜的小腿,在沁涼流動的水面上前後擺動,將濺起的水花踢得又高又遠,嘩啦啦的戲水聲清脆響亮,嚇得河水裡頭的魚蝦四處亂竄。
眺望這無邊無際的寬闊景色,對岸是層層疊疊的山脈屏障,隨著溪水不斷連綿,沒有邊界、沒有盡頭。半空掠過的鴉雀呀呀地叫,她的視線不停移轉、不停搜尋,想找到一處值得目光戀棧處,讓紛亂的思潮淨空,然而她找不到。惶恐之餘,她倏地停住踢水的腳,停住所有動作。
她在慌什麼?甩甩頭,收回撐著石面的手,握拳在額頭兩邊轉呀轉。
「不行,就算沒事也要找事做,不然我會因為過度安逸而瘋掉!」荊喬巧好生懊惱地對著湛藍的天空大聲吼。
打自荊楓若走了以後,她肩頭上的重擔忽地解除,每日的工作量減去大半,頓失重心依歸,她才赫然發現,少了他的存在,自己竟然成了大閒人一個,整日無所事事。
怎麼會這樣咧?跟她預期的完全不一樣。
這對一向勤奮工作的她而言,光是為了打發多餘時間就傷透腦筋,她可不想變成荊家的廢人。
「唉……」幽然興歎。
「唉……」
咦?身後乍現的聲響駭她一跳。急忙回頭,邰行郾正好吁完那口氣,面帶深邃微笑地搖搖頭,慢慢舉步上前。
「怎地在這哀聲歎氣?」
「邰……邰大人。」她倉促地爬下石面,卻不知要不要行禮。
「行了,幾時變得這樣生疏?私底下這些禮數還是免了吧。」氣宇軒昂的他,言行間總有著卓爾不凡的氣勢,那是成熟男人才會散發出的味道。「這個時間你怎會在這兒?」
「因為很閒啊。」她據實回答。
「哦?」他似乎很愛笑。「所以你在這兒戲水?」意有所指的瞧了瞧她半濕透的褲子。
「呃……沒辦法,實在不知道能做啥。」她窘迫地搔搔後腦勺。
「別拘束,我記得頭一回見到你,你可落落大方得很。」
「是嗎?我不記得了。」她只得傻笑。
邰行郾轉而倚在石塊邊緣,調整好姿勢舒舒服服地稍作歇息。
「打自那天與你在此相遇後,我有事沒事就會來這裡吹吹風、看看風景,沒想到會再遇上你,」他頓了頓,偏過臉凝視她。「我聽如玉說了,你是荊家收留的養女。」
「是啊。」她不曾露出任何受傷或難過的表情。「不過老爺夫人都把我當作女兒一般看待。」
「真把你當女兒會讓你做那麼多的家事?」
「為什麼不?」她微皺眉頭。「他們養育我,讓我平安長大,不曾受寒受餓,現下我有能力為他們做點什麼,也是應該的呀。他們與我並無血緣關係,卻願意收養我這沒人要的孩子,我感激他們都來不及了,又怎可能埋怨?」
「你真是個好女孩。」在沉穩溫柔的語調中,他的深瞳閃過一抹憐惜。
「我覺得大媽說得很對,做人要認分,名義上我是個養女,但實際上我只是個丫環,知恩要圖報、飲水要思源,荊家給我這一切,我就算累到死也要把該做的事情做完。」
「不過,你現在看起來似乎真是閒透了。」他又笑了。
「那是因為荊家大少爺去汴京創設新的分鋪。」想到此,她又是一歎。「他在的時候,我是服侍他的丫環,如今他走了,我就沒啥事可忙。」
兩道俊眉挑高。「你負責伺候荊家大少爺?聽如玉說,他是個挺難纏的人。」
「難纏歸難纏,但我覺得他只是還沒長大罷了。」她的口吻就像身為母親的人在說自己兒子一般。
「你真的很有趣,喬巧。」
突然間聽到他喊自己的名字,她的心大大地一跳,感到有些無所適從。
「呃……邰大人,你和如意姐一定很幸福吧?」借由此話來安撫內心的罪惡感。她總覺得不大心安,和個有婦之夫在無人之處談天說地。
「嗯。」
原本等著他說些什麼的,沒想到他只是簡單一個字。
「那,你們應該很快就會有小寶寶了吧?」她繼續攪著腦汁問問題。
「這事本不能強求,順其自然吧。」
算了,不要問了,她還是趁早回去。他帶給自己的壓迫感愈來愈明顯,也不是懼怕,而是覺得某種她所不期待的情愫正在醞釀。
「邰大人,我出來很久,該回去了,你在這兒慢慢看風景。」她有些無措的草草行個禮,轉身就想跑。
「喬巧,你等一下。」他突又喊住她。
她怔仲著慢慢回過臉。「還、還有事嗎?」
「我有話想問你,可以再給我一點時間嗎?」他的聲音很溫柔,溫柔到無法讓人抗拒說不。
「喔。」無論平日的她是如何搞笑與滑稽,現下都施展不出來。
「喬巧,你聽我說,也許你覺得唐突,覺得疑惑,甚或覺得震驚、覺得惱怒,但是,你務必要記得,我是真心誠意的提出這事,不帶半點玩笑。」邰行郾立直身軀,深邃黑眸一瞬不瞬地凝住她。
她開始有些後悔自己被叫回來,開始後悔閒著沒事在這兒戲水……「無論如何,我希望你能當我的小妾。」懷抱著一顆真摯熱切的心,他鼓起勇氣說出自己的想望。「打自那日遇上你,我便非常喜歡你,你是這麼樣可愛,是我心中的理想伴侶,然而父命難違,我必須娶顏如意為妻,但若你願意……」
「等、等一下!」聽不下去了,荊喬巧變臉,驚恐地速速打斷他。「邰大人,請你不要再說下去了,我要走了。」
想轉身,他強而有力的手卻扣住她的臂膀。
「別走,求求你!」他懇求著。「好不容易遇上你,我若不說還不知要等到什麼時候。」
瞪住他抓著自己臂膀的手,她一邊臉紅一邊壓抑地吼:「你莫名其妙!放開我,要被人看到可不好,你別害我!我只是一個可憐的小丫環。」
「嫁給我之後,你就不必再做那些事了,我也會善待你。」他急得滿頭大汗,一心只想讓前喬巧明白他沒有惡意。「我才不要!你走開啦!」奮力將他的手扳開,她逃命似的往前奔跑。
失掉方寸的心,漸往下墜,墜到深不見底的谷裡。
怎會這樣?發生什麼事?她邊跑邊問自己,腦子裡仍是糊成一團,理不出個所以然。
第七章
經歷了花染嫣紅的暮春,萬樹披翠的仲夏,菊黃月白的中秋,雨泣空庭的寒冬,揮別了一季又一季的時節交替,已是兩年過去。
去年初秋,荊包迎為荊黃馨挑選了一戶好人家,風風光光地將她嫁了出去。
今年入冬,輪到荊紫竹歡歡喜喜地出閣,嫁給了門當戶對的商賈之子。
偌大的荊家府邸,在幾番轟轟烈烈的熱鬧婚慶後,突然間變得空蕩寂靜。
荊喬巧也開始害怕,下一個要嫁的會不會是她?她已經十七了,在荊家做的事愈來愈少,要洗的衣服也愈來愈少,少得令她心驚、令她不安。
想起兩年前在河邊的那一幕,至今仍是記憶猶新,害她每日洗衣服都戰戰兢兢、動作飛快,半句詩也不敢哼、半個景也不敢多看,生怕當他出現時自己會沒聽到他的腳步聲。
幸好他的官邸已經在城北落成,對自己的威脅減少許多,也就無須擔心他會再跑來對自己說那些莫名其妙的話了。
午後,荊喬巧自廚房裡走出來,雙手捧著銀漆托盤,上頭的兩盅雪蓮堡,是梨大媽特地弄給老爺夫人補身的。今年的雪下得太早,大媽怕他們忙於事業受到風寒。
她必恭必敬的端進花廳裡,一一放在茶几上。
「老爺夫人請用點心。」
「是喬巧啊,先擱著吧,我正好有話要問你呢。」莉包迎和藹地說著,與愛妻交換一個眼神。
「喔。」她靜靜地退在一旁,等著他們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