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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
月無言,一彎如鉤低掛在西林中梧桐樹的林梢上頭,偶爾幾聲夜鷹咕嚕的叫啼,大地一片靜寂。黑夜深處,卻突然傳出一聲尖銳椎心的叫喊,沖穿了夜氣的寧謐閉塞,劃破長夜的寂寂。
鬼堂暗慘叫一聲,聲音淒厲,痛苦地揪著心口,從睡夢中驚臥起來。冷汗流濕了他全身,雪白的被褥一片濕重,不時還有汗水從他額發滴落下來,一點一滴殘漬著他的夢魘和心悸。
「王……王您怎麼了?又作噩夢了嗎?」
在他身畔,「赤堂院」派來服侍他的女侍芹嫿立刻醒來,依偎到他身旁,溫柔的問慰。姣美的臉充滿對他無限的心疼。她被派來服侍鬼堂暗的這些天,幾乎每天夜裡,鬼堂暗都會在這樣一聲淒厲的喊叫聲中痛苦的醒來,額上冒出斗大的汗珠。
她將身於軟軟貼住他,給他溫暖的安慰--
啊--那個傷疤--她楞住。他額上總是戴著的「金抹額」掉落了!她第一次看見那個傷痕……
她顫著手想替他拭汗,輕柔的要觸到他額上那個疤--
「沒你的事!」在她碰到他之前,鬼堂暗便粗魯地推開她。扭曲痛楚的表情很快恢復成平素的陰冷忍決。
又作這個夢了!
這半年來,他不斷作著這個夢。未曾謀面過的少女,持著他的匕首殺了他。他始終看不清夢中那個女孩的瞼。黑暗夜裡,一次次驚心魘醒;最後一眼映入他眼裡的,總是那道猙獰醜惡的黥印,在他眼前不斷的擴大、再擴大,直到將他完全的吞沒。
這是預兆嗎?冰冷的刀鋒刺穿過肌膚的感覺是那麼真實,清醒後,他仍然可以清楚的感到心臟被刀刃穿刺的劇烈痛苦,甚至覺觸到胸口淌血的濕潤。一次又一次,他死了又活過來,每日夜裡,重複著絕望的痛苦。
他拉開被褥,渾身毫無遮掩。赤裸的胸膛,自左肩斜劃下一道長而猙獰的刀痕,橫殺過心臟,使得他結力雄健的體魄,多了一股惡華的邪魅,而不是那麼秀美。額頭靠近眉心的地帶,有一處刀疤似凸凹不平的傷口,疤痕很深,看似尚猶未痊癒般的隱然會作痛。因為這個醜陋的傷痕,使他原應該是英俊的一張臉,硬生地附著了一種森然猙獰之氣,破壞了他所有的俊美,而孽生出一種酷麗殘忍的妖華氣質;邪惡、難以接近。
他重戴上「金抹額」,遮去了額上那道猙獰的疤痕。他從不讓人碰他那處傷疤,甚至不讓人看見,總是戴著「抹額」,金質的一環頭箍,緊緊地嵌束住他額前,嵌入他的皮肉,彷彿成了他身體的一部分,他連睡夢都不曾拿下。而現在卻褪落……他思索著那個夢,那幀面貌模糊的輪廓,那道宛如和他相同的標記的醜陋猙獰的黥印--
「黑王……」芹嫿溫柔地又靠過去,打斷他的思緒。鬼堂暗掃她一眼,眼眸閃過一絲冷光,把她的溫柔噤嚇得含在嘴裡,硬生生地吞下肚子去。
儘管如此,她盈滿水波的大眼裡,還是那樣滿溢著對他的傾慕。初時她一聽要被派來伺候北邑黑王鬼堂暗,嚇哭了起來,一旦見著了他本人,這幾日來源於一種女子的虛榮,與感情的不忍,她卻無法不對他同情而仰慕。他是這樣的孤獨,那樣的似乎拒人千里;笑的時候那般邪華,不笑的時候又看似那般殘惡--讓她深深感到一種形容不出的詭異魅力,芳心默默為他悸動。儘管她聽過了那麼多傳言,她還是那般的禁不住傾慕。
「你在關心我嗎?」鬼堂暗極突然的轉頭,傾身逼向她。
「我……」芹嫿不禁瑟縮起來,低下頭,不敢直視他。
鬼堂暗是個陰睛不定的人,喜怒也不定,教人無從捉摸。她服侍他這幾日,深深感覺到他那種令人打從內心深處感到顫慄的氣息,而那樣的氣息令人恐懼,詭異地卻又具有一種吸引人的力量,或者說,逼人的迫力。
多半的時候,他是不笑的。不笑的男子有偷人魂的魅力。她感覺他顰蹙的雙眉似乎鎖著一段甚麼悲傷的往事,而那個往事,帶給他的創傷太大太深,他的心為此淌血,心上的傷痕久久不愈,從此改變了他的性情--
她是這麼想的。不禁就想給他安慰,想用自己的手撫平他眉心那醜陋猙獰的傷痕。
而如果他笑,他的笑,多半帶奢殘忍冷酷的紋路。但也因為那分邪惡的氣質,使得他散發出一種詭異突出的磁力,深深吸引著她。
「我在問你話。」鬼堂暗用力扳起她的下巴。
芹嫿身於輕輕一抖,顫聲說,「回大人,您這些日子經常在半夜驚醒;芹嫿服侍不周,擔心工您是否哪裡不適--」
「是嗎?你是赤堂院的人,你也會真的關心我?」鬼堂暗鬆開手。言談之間夾了一聲冷哼。他哪會不知道,這女侍不過是赤堂院派來監視他的眼線罷了。不僅她,這全院裡幾乎所有的奴僕小廝--除了他由北邑帶來的幾名貼身侍從--全是赤堂院派來監視他的走狗。
「請您相信我,黑王,」芹嫿只覺心頭突然湧起一股熱,急於表白心跡地仰起頭望著鬼堂閣,近乎乞求的姿態,輕顫說:「雖然芹嫿是共主派來伺候王的,但在芹嫿內心中,我早已是王您的人了。我的心裡只有王,一輩子對黑王您忠貞不二!」
鬼堂暗眸光一閃,用一種奇異、思索與懷疑的目光打量她。很快的,他看見她眸子中那殷切灼熱的光芒;看到她對他撫慰與傾慕的姿態。
「你以為我會相信你的話?」他眉心的疤猙獰起來。不為所動。
「請您相信我,黑王。我--我--」她不敢說那個字眼。儘管她服侍了他那麼多日,她的身體早已經是他的了,那種表達內心情感赤裸裸的字眼,她還是說不出口。他不明白女人的心。他是她第一個男人。女人的身體一旦給了那個男人,心裡就只有那個人了。
她低著頭,承過他恩澤的纖細身軀顫動得那麼嬌羞。鬼堂暗直盯著她,銳利的眼神幾乎將她穿透。
「抬起頭來,看著我。」他放緩放低了聲音。
芹嫿順從的抬起頭,大大的眼睛盛滿志忑的水波。
「你說的可都是真的?」鬼堂暗緊盯住她。
她輕輕點個頭,心中升起一股嬌羞和慾望。她想得到他的寵愛,獨佔被他堅實有力的臂膀摟抱在懷中的權利。
「那麼,我問你……」他故意拉長了語氣,一邊觀察她的反應。「如果我要你離開殷方,跟隨我回北邑,你可願意?」
「只要是王您的吩咐,就算是天涯海角,我也一定會跟著王。為了王,我願意做任何事。」
「即使背叛赤堂院?那樣,你也願意?」聲音陰沉起來,目光裡夾著懷疑與試探。
芹嫿心裡一陣悸亂,有些交戰。要她背叛赤堂院?但她似乎沒有太迷惑,心一決,刻意昂起了頭決然地望著鬼堂暗,再低下頭去,低低地說:「我說過,我已經是王您的人了;我的心裡只有王。我是一個很死心眼的女人,只要跟著誰了,上天下地,心裡就只有那麼一個人。」迂迴地剖白她的心跡。
鬼堂暗唇角一揚,詭異的笑起來。他再次扳起她的臉,很輕地,用和那笑容同樣詭異的溫柔聲音,看著她說:「沒錯,你是我的人了。」
這笑、這溫柔,卻讓芹嫿感到一陣不寒而慄,但她沒有深思那麼多,滿足陶醉於這一刻被捧在他懷心的喜悅,有了一種身份似;帶著一點羞怯的,輕輕一偎,偎進鬼堂暗赤裸的懷裡。
鬼堂暗伸出雙臂摟抱住她,低頭看著她,目光冷冷的,估量一件物品的利用價值與用處似的陰險,眼眸裡不帶任何感情,更沒有憐惜或笑意。
憐香惜玉是一種浪費,只有像澄堂信那種生活富足,在錦衣玉食、安逸的環境中長大的公子,才會有那種閒情逸致去浪費。北邑的狂風飛沙教會了他為求生存該具的冷酷殘忍與不擇手段,他是不會有那種軟弱無聊的惜香心腸。
但這女子既然自動投懷送抱,他沒有不接受的理由,以後也許會有用得著她的地方,先將她收攏了也好。
「芹嫿……」他心思一轉,貼近她耳邊問道:「你在赤堂院待了多久?」赤、澄兩院盤根錯結在一起,太複雜了,他有必要留個帶路的人。
芹嫿微微一楞,溫順的回答:「六年了。從我十二歲時,被族中的長母送到赤堂院奉獻給共主,就一直侍候著『澄堂院』正妃殷妲娘娘,直到日前九垓大王命我來服侍王--」
「那麼,你對赤堂院的地勢很清楚了?」鬼堂暗目光一緊,語氣卻平常,絲毫不動聲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