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能怪你,你已盡了主婦的責任。」他搖頭,「我只能說——這是個誤會。」
「對不起,是我不對。」她深深地自責。「我不能令你快樂,是我失責。」
「阿美——」他很難堪。
「我這麼沒有用,你仍對我這麼好,我很感激。」她一直垂著頭。「如果我能獨立,也不需要拖住你。」
「阿美,不要再說,我心裡不舒服,我會內疚。」他意來愈不安樂。「這件事——你很無辜,你放心,這一輩子我都會照顧你和孩子。」
「是我不中用。」她始終不抬起頭。
哲人不想再說下去,他站起來。
「我走了。很感謝你同意離婚,這對我是一個很大的精神支持,」他不看她的臉。「至於以後有什麼手續,我會通知你去辦。」
「一定要簽字離婚?」她聲音顫抖。
他猶豫一下,說:
「是,一定要。」他硬著心腸。
他記得是要來「了斷」的。
她不再出聲,他轉頭看她一眼,快步出門。
「謝謝你,阿美。」他說。
「你會回來看弟弟、妹妹的,是不是?」她柔弱地問。聲言低得幾乎聽不見。
「當然。他們仍然是我的兒女。」他走了。
他們仍是他的兒女。那麼阿美呢?
他大概真以為阿美不會傷心、沒有感覺的。
阿美這麼容易就答應了他,他心中的快樂並不很大,他不是冷血動物,對阿美他仍有一份感情。只是——權衡之下,他不能失去可宜。
是。他想起了可宜,該立刻把這消息告訴她,至少可令大家鬆一口氣。
飛車回電視台,立刻衝上可宜的辦公室。
她不在。
「葉小姐在開工作會議。」助手說:「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完。」
他皺皺眉。有個立刻衝到工作會議室去找可宜的衝動。走出她的辦公室他已使自己平靜下來。
「葉小姐開完會叫她立刻來見我。」他只留下一句話。
回到他的辦公室,一輪衝刺般的忙碌,幾乎忙得手腳並用。然而忙碌中心中始終記掛著一件事,可宜會來見他,他要把好消息告訴她。
工作告一段落,他看表,下午三點多,可宜怎麼還不來?她還沒開完會?
打電話過去,助手說:
「葉小姐有急事離開公司。」
急事?什麼急事?
哲人趕回家裡,很意外的,可宜平靜地坐在那兒。仔細端詳,她眼中有等待之色。
「還沒下班就溜回來,放肆得過分。」放心之餘,他有心情開玩笑。「是不是想退隱江湖?」
「還沒到那個年齡吧?」可宜也笑,有一種解脫之後的輕鬆。
「正想告訴你還想開上火線呢!」
「又想開什麼節目?」
「為什麼你也這麼早回家?」她不答反問。
「坐下來,不要緊張,不要激動。同時也不許說NO。我有一個好消息。」
她微微皺眉,說:「我也有一個好消息。」
「誰先說?你?我?」
「我先說吧。」可宜淡淡地說。「我的好消息是,兩小時前我已經簽了一份賣身契。」
「什麼意思?」他瞪著她。
「我答應去新加坡替那邊電視台做開荒牛。」
他彷彿完全聽不見她的話,又像聽見了完全不懂,只是直勾勾地望著她。
「你是第一個知道這消息的人,希望你給我鼓勵和支持。」她微笑。帶著一絲絲疲乏。
「可宜——」他叫。聲言是那樣古怪、高亢、乾澀,像從喉嚨裡逼出來。
「你很贊成,是吧!」她接下去說:「這是對自我能力的一種挑戰。這麼多年來我一直在你的支持下做事,雖然成功,但自我滿足感不夠,很多地方你幫了大忙。這次我想試一試。」
「你——決定了?」他目不轉睛。
「已簽了字,一切不可能再改變。」她笑。又說:「現在輪到你說好消息了。」
他咬著唇,慢慢地攤開雙手,臉上的神色複雜得難以形容。有無奈,有悲哀,有難過,有解脫,有惋惜,當然,有痛楚。
「我——的好消息——己沒有意義了。」
她用探索的眼光望著他好久、好久。
「上午你去了——阿美那兒?」
他不語。不承認也不否認。
「她——答應離婚?」她再說。
他慢慢坐下,有若泥塑木雕。
「哲人,你一直是聰明人,怎麼這次做得這樣傻?你是不能和阿美離婚的。這決非我所願,想來你內心也不會真正快樂。我——沒想到你真的這麼做。」她輕聲說。
「我什麼都沒有想,只知道我——不能失去你。」
「你不會失去我,永遠,」她把身體移到他身邊,下顎輕放他肩上。「無論我人在哪裡,心總是在你這兒,你知道的。」
「你——能不能不走?」他轉身擁住她的腰。
☆☆☆
她搖搖頭,再搖搖頭。
「我需要一個靜思的機會。」
「至少不離開香港。」
「在香港和現在有什麼分別呢?」她苦笑。「我走——只是不想為難自己、為難你。」
「可是我已經跟阿美說好了。」
「告訴她你只是說錯了話,一時糊塗。阿美不會怪你,真的。」
「你不替我想一想?」他凝定視線。
「如果不是為你,我何必走?」她笑得苦澀。「你並不想和阿美及孩子分開,你是愛他們的,愛令你痛苦矛盾。而我——我不懷疑你的感情,但不想你受矛盾之苦。我已經得到了你的愛情,幾乎是全部,我還有什麼不滿足的?」
「你不再在我身邊。」他孩子氣得很。
「我會在你心中,是不是?」她突然俏皮起來。「甚至我會在你生活中。你上班下班、開工作會議、去酒廊喝杯酒、和老友們聊天都會想起我,我簡直可以說無所不在。」
他仔仔細細地看她臉上每一部分、看她的神情、看她的思想——他似乎真的看見了。
「你心平氣和?」他問。
「是。合約上簽上名字後我非常快樂,我總算為自己也為你做了一件事,非常正確的事。」她把雙手枕在腦後,舒服地靠在沙發上。「我覺得只有這麼做才算真正擁有你。」
「你現在也擁有我,全部。」
「別騙自己了,對阿美和孩子你非常歉疚,你根本還是愛他們的,這是種責任。哲人,我不瞭解你了,你可能因我離開而一時不慣,久了,你就會平復下來。天下的事都是這樣,誰失去誰而活不下去?同時,你會漸漸同意我的做法是對的。」
「也許是。」他的神色漸漸復原,只留下眼中一絲苦澀。「我也不知道。」
「你並不怨我?」
「我有資格怨嗎?」他反問。
「怎麼講出這樣小氣巴巴的話?這不像你。」
「像我?我已經忘了原來的我是什麼樣子。」他自嘲。「如果我果斷一點,局面可能不是這樣。」
「果斷一點的話而不內疚,你就不是哲人了。」
他想一想,搖搖頭歎口氣,展開半絲微笑。
「簽了幾年?幾時走?」
「兩年,3天之後走。」
「這麼快?這麼急?」他坐直了,有一陣子恍然失落。
「遲早快慢都一樣,反正我都要離開。」
「可是我——」
「我已約好仇戰和翡翠,今夜他們會來陪我們吃餐飯。」可宜很快地打斷他的話。
「為什麼約他們?我要單獨陪你。」
「我們已經有無數的單獨相處日子,太夠了。」她笑。「我從來不貪心,你是知道的。」
「對你——我有虧欠。」
「錯了。我們倆互不虧欠,我們都曾付出了全心全意,我清楚知道。」
「和我在一起,你可曾真正快樂過?」他問。
「太壞的題回,是你問的嗎?哲人。」
「那麼——這個時候我該說什麼?」他問。他知道,她去意已決,再也不可能挽留,愛情也不行。
「祝福我。」她伸出右手。
他握住她右手,並在她臉頰輕吻一下。
「請帶走我的全心全意。」
「我的行李已重得難以負荷了。」她笑。
「我能去新加坡看你嗎?」
「可以帶阿美一起來,」她微笑。「還有孩子。」
「你心裡一點也不難過?你這麼捨得?」
「有些事比愛情更重要,譬如親情,譬如完整的家庭,譬如孩子們的歡笑。」她說:「我其實很難取捨,如果不是愛你那麼多、那麼深,我不會選擇離開。」
「我不明白。」
「即使離開你很遠、很遠,我肯定的知道,我不會失去你。」她微笑。
在她的微笑中,他突然就釋懷了,他並沒失去她,永遠不會。愛情的真義又豈在朝朝暮暮?
「我知道該怎麼做了。」他說。
「我知道你會明白。」她看來真的很高興。「哲人,我們實在是太瞭解了。」
「太瞭解得只能做朋友?」
「能有你這樣的朋友還有什麼遺憾?」她反問。
「沒有了。即使此時我去世,也沒有遺憾。」
「我喜歡看你現在的樣子,較像你真人、真性情。」
「每個人心中都有結、有重擔、有負擔,」他說:「我也高興自己能這麼快想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