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翡翠是一株溫室花朵,被好好培養、照顧——不,這麼講太文藝了。翡翠是動物園裡的珍貴動物,而仇戰是森林裡的野獸,自生自滅的那一種。」
「野獸?倒令我想起他的歌聲。」他微笑。「你是說他們中間不可能有協調。」
「至少目前看不出來。」她搖搖頭。
「我很欣賞仇戰,他也有原則,不為任何力量所動。」他說:「看他目前那麼紅,卻絕對不肯濫唱、濫出唱片,很有骨氣的一個人。」
「你欣賞沒有用,翡翠太固執。」
「我們可能幫幫他們?」他有時也天真得很。
她皺眉。他想幫人,誰又來幫他們?
「哦!忘了問你吃晚飯了嗎?」
「自己沖一包即食麵,味道還真不錯。」他笑。
「我弄點東西給你吃。」她站起來。
他的聲音拉著她。
「我不餓,也不想吃——坐下來,我們再談談。」
她依言坐下。他卻開始沉默。
「妹妹——沒事了吧?」她突然說。
「是,是,小孩子總比大人復原快些。」他有些失措。「瘦了些,阿美也瘦了。」
來了,避了半天的主題終於來了。
「我——心中覺得虧欠——對阿美,也對妹妹。」她低下頭。「尤其是妹妹生病入院,我印象深刻,一輩子難忘。」
「可宜……」他不知道該說什麼。
「她們對我那麼信任,而我——卻忍心搶了她們的丈夫和父親。」她的聲言也低下來。
「不能這麼說,我一直對她們有照顧——」他皺皺眉。「不要這麼想,這——很可怕。」
「我不願這麼想,但這是事實,」她臉上的酒意漸漸淡了,有點蒼白。「不想自欺欺人。」
「我沒有對不起她們。」
「公平點,哲人,」可宜無奈地搖頭。「那夜之後,我心中一直極不舒服。她們也許並不需要更多的金錢,而是需要你這父親——阿美黑夜抱著女兒站在樓下等我,她是那樣孤獨無助。」
「我已盡量抽時向陪她們……」
「不夠。你是丈夫也是父親,」她打斷他的話。「你沒有想過阿美的心境嗎?」
「沒有。我想不出,根本我不瞭解她。」
「她是人,一樣有感情有思想,她的內心一定非常痛苦。而我——不想這樣。」
「人是分很多種的。阿美不會懂那些,她只是一個賢妻良母。」
「不要輕視阿美,雖然她什麼也不說,但我知道,她會痛苦,一定會。」
「你不能把所有的人都想成和你一樣,我們從事藝術這行的人特別敏感,感情又比人強烈些,但別人不一樣。」
「從事藝術創作這行並不是我們的擋箭牌,本質上,所有的人都一樣。」
「可宜,」他扶往她的肩,用力搖晃。「你在想什麼?不論你怎麼想,你想錯了,我可以肯定的告訴你。不許再胡思亂想,我不許。」
「我可以答應你,可是我管不住自己的思想。哲人,你告訴我,你能嗎?」她無奈。「這是人的矛盾和痛苦。」
「你不能扔下我離開,」他臉上有汗冒出來,他神色惶然。「你若離開,我將一無所有。」
「我還沒有決定任何事。」
「不能決定,可宜。」他急切地說。「這決定讓我們一起下,所有的一切讓我們共同分擔。」
她不出聲,只靜靜地望著他。
「答應我,讓我們一起決定,共同分擔。答應我。」他搖晃著她。
「好。」她眨一眨眼。「我答應你。」
「發誓。」他指著她。「你發誓。」
「我——發誓。」
哲人在公司打了個轉,心神不屬地離開。可宜在走廊上碰到他。他彷彿視若不見,心事重重地走開。
可宜十分後悔,她加重了他的精神負擔?想跟上去,卻見他走出公司大門。他去哪裡?
可宜有追出去的強烈衝動,可是她馬上要開工作會議,不能走開。只能眼冒著哲人的車子飛快駛離。
她忍不住再自問,他去了哪裡?
是,他是個死心眼兒的人,昨夜可宜的話令他睡不著覺,他怕她會離開,他必須當機立斷地找阿美了斷此事。不論苦求也好、狠心也好。總要了斷。
汽車停在家門外,他就直衝上樓。
家是安靜的。兒子上學,女兒在床上休養,阿美呢?為什麼不見她的影子?
家裡總是清潔、井井有條的。阿美持家有道,的確是個賢妻良母。但哲人要求的不僅是一個好妻子,還要是個好情人、好朋友,是個可以傾訴溝通的對象。阿美不是,從來都不是。
他獨霸的書房有些聲音。阿美是從來不進書房的,她對他的書、他的資料、他的文件沒有興趣。推開門,他看見阿美在他書檯的抽屜胡亂地翻著。書架上亂七八糟,桌上亂七八糟,地板上也是紙張書籍。
忍不住皺眉。阿美已抬頭看見了他。
她眼中流過的神色很特別,特別得令他完全看不懂。只是一剎那,她又變得正常,是平日那個溫順純良的好妻子了。
「啊——對不起,」她雙手互握著,顯得有些神經緊張。臉上是抱歉、認錯的神色。「沒得你同意我在收抬你的書房——你一直沒回來。書房的塵已厚。」
哲人皺著的眉頭展開。阿美是好意,他不能誤會了她的好意。
「先出來一陣,好嗎?」他力持穩定。「我有點話想跟你談談。」
「是,是。」她微微彎身,跟著他出來。
對坐在沙發上,哲人的話湧到喉嚨邊卻有什麼阻著,非常困難的說不出。
阿美不出聲,只虔誠地望著他,等待教誨似的。
「阿美……」他輕咳一聲。「哎…… 妹妹沒事了吧?」
「她很好,已漸漸復原。」
「弟弟上學?」
「是。」她垂目回答。
這麼沉悶無意義的回答,他忍受不住。
☆☆☆
「阿美,這些日子——你也知道我在做些什麼、和誰在一起,是嗎?」一股突然上湧的勇氣令他的話終於衝破阻擋。阿美愕然不知所措,呆呆地望著他。
「我是說——你知道我和可宜的事。」他深深歎了一口氣,阿美連他的話都不懂。
不知道為什麼,他心中有了「理直氣壯」四個字。
「我……我不知道,我不過問,」阿美開始慌亂。「你不必告訴我,我在家裡很好,真的很好。」
「你……不難過?不痛苦?」他不相信。「不恨我們?」
明明被別的女人搶了丈夫啊!
「不,不。可宜不同,她是好人,她對我們一直都好,很幫得了你。」
「但是——她搶了你的丈夫。」他是否說得太殘酷?
「不,不是這樣的,」她幾乎流淚。「可宜不是別的女人,真的。你還常常回家,給我家用,仍然愛弟弟、妹妹……」
哲人的眉頭又皺起來。阿美是這樣的無知、幼稚。
「但是——你知道嗎?我愛可宜。她也愛我,我們之間是愛情。我們能瞭解、能溝通、能互相扶持、幫助,我這輩子是不能離開可宜的,你知道嗎?」
阿美瞠目結舌,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而我和你——阿美,當年娶你——原諒我這麼說,當年並非愛情,只因你是個好妻子。」他再說。
來就是為尋求了斷的,是不是?
「我也只想做個——好妻子,」她說得可憐兮兮的。「我沒有別的要求,我在家做個好妻子就行了。其他的事——哲人,我是從來不管的。」
這是事實,可是——
「不是可宜要求,她從來不會,她極有分寸。」哲人又說:「事情到今天,她心裡非常矛盾不安,對你她覺得內疚。我怕她會離開我,所以——我要給她名分。」
「啊——」她的臉變得蒼白。
「阿美,看在我的分上,希望你答應。」他又說。
阿美沉思半晌,臉上的蒼白漸漸斂去。
「一直以來我都同意給可宜名分,我從來沒有爭過,」她溫婉得令人意外。「只是——我希望你仍然保持我的現狀,不要令我在家人面前沒有面子、難做人。」
「我要正式離婚。」他說:「當然,如果你願意,此地是可以保持原狀。」
「離婚——我豈不是不再是田太太?」她像自問。
「在法律上會委屈你,但是——我會像目前一樣對待你。如果你沒有信心,我們可以到律師那兒立字據。」
「不,不,我當然對你有信心。我同意你任何做法,因為——我實在不如可宜,我沒有辦法幫到你,甚至——你想什麼我也不知道。」
「這不是你的錯,阿美。」他歉然。沒想到阿美這麼容易就同意了。「我們——並不適合,以前結婚是錯誤的,可以說——一切只是個誤會。」
「誤會?」她輕聲問。
她也算堅強,到現在仍沒有一滴眼淚。
「是。這誤會是我一手造成的,」他歎息。「我不是故意令你不快樂,結婚之後才發覺愈來愈不適合。」
「我明白的。」她垂下頭。「其實是我錯,我也知道。這些年來我只躲在家裡,不求上進。而你卻一直跟著社會進步,所以我們愈來愈不適合——是我錯,我承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