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霎時無言。他愛辛欣是無庸置疑的,但他愛的是辛欣的哪一部分?她的聰慧?她的機敏?她的美麗?她的堅強……
一個人愛另一個人必定有他的原因在,倘若這個原因消失的話……
龍易飛硬生生打個寒顫,他終於瞭解辛欣要走的原因了。
「阿飛……」她大大的眼睛裡滾落下兩行晶瑩的淚水。「阿飛與小欣的戀愛過程……你每天晚上告訴我的事,我一直就當那是神話故事一樣。從我在醫院清醒,到可以走路,是你帶領我踏出那封閉的世界,你讓我見識到這天地的廣大與美麗。所以我當你是我生命中最親近的人,為了讓你高興,我努力去記住你說過的每一段……在你而言,那是我們以前的戀愛過程,每一幕都刻骨銘心。可對我來說,那純粹就是故事,我完全沒有親身參與的感覺。」
「那妳為什麼每夜到我房裡,要我把那些事講給妳聽?」對失去記憶的她而言,過去的愛情只是故事;但那點點滴滴都是他的心啊!她難道體會不出來,他每說一遍故事,就是在自己的心傷上再添一道傷?
他為什麼要靠安眠藥入眠?他為何長年累月看精神科醫生?就是因為他忘不了過去。它們壓得他連呼吸都感到痛楚,若非為了她,他何苦把那陳年舊傷再一一翻攪出來,讓心痛得更厲害?
「因為我知道你希望我記住那些故事,或者該說,你希望透過那一次又一次的敘述,讓我回憶起往日的愛情。但我不是單純地失去記憶,我是大腦受到創傷,這個腦子已經壞了,不可能再恢復了,我永遠都記不起過去的事。我只能拚命地去背故事,努力讓自己融入故事裡,祈禱有一天,我可以變成你回憶中那個美麗又聰明的女人。」她甚至不願喊出「辛欣」這兩個字。明明那也是她的名,但她卻嫉妒過去的自己,那讓他萬般寵愛的過去啊!她變了,她再不是他以上中的女神,哪怕她再努力,消失的愛都不會再回來。
如今的辛欣只是頂著以前的名號,讓他捧在手中哄著;他也許對她仍有一份情,卻再無那深濃似海的愛意了。
「阿飛,我喜歡你,我不知道那是不是愛,你們說的東西都太複雜,我真的弄不明白。可我知道,你對我再也沒有故事中那種心意了。你真正喜歡的是一個可以與你並肩而立的女子,你煩惱的時候可以幫你解憂,你遇到困難的時候可以和你一起想辦法。而這些事情我都做不到,除了給你添麻煩外,我還能做什麼?如果什麼都不行,那我留下來又還有什麼意思?」
這一次,龍易飛真真正正說不出一句話了。
的確,每當她又闖禍時,他看著她,總在心裡想著,若是過去的辛欣,她會多聰明、多勇敢、多機智。
他想盡辦法要讓她恢復成過去的「辛欣」。他蒙住眼睛、搗住耳朵,只當她就是一般傷患,經過適當的治療,終有恢復的一天。
他從來沒有正視過她的傷是永遠的,就像一個人被截肢,以現在的醫術,也無法再讓人重新長回一條腿。
她不可能再變回他心目中的「辛欣」了,他的愛人早在六年前徹底消失了。
如今在他面前的雖也是辛欣,卻再也不是過去那個人。
回憶終究只是回憶,成不了現實。
他作了一場美夢,現在夢醒,方知一切或空。
她抱著白蛇燈籠走了,纖弱的背影在春風中越行越遠,那「千年等一回」的曲子也漸漸細弱到不可聽聞。
千年等一回等一回啊,千年等一回我無悔啊……是誰在耳邊說愛我永不變,只為這一句啊斷腸也無怨,雨心碎,風流淚,夢長眠,情悠遠,西湖的水,我的淚,我情願和你化作一團火焰啊……千年等一回等一回啊……千年等一回我無悔啊……
那一天為何要給她做那只白蛇燈籠?為何要選這首曲子做燈籠的音樂?為何為何為何啊?
龍易飛握緊了拳,獨對洞開的大門,任猶帶寒意的春風撲上臉面,一股冰冷陡心窩升起。
他不言不語,就這麼站著,一直站著,從日正當中直到午夜時分,沒移動半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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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欣離開龍家後,也沒地方可去。如今,這世上她最親近的人除了龍易飛外,就只有方秀媚了。
於是,她找上了方秀媚。
方秀媚大大嚇了一跳。「妳……妳拎著行李,該不會是離家出走吧?」
幸虧方秀媚在外頭買的屋子就離龍家半條街遠,走路三分鐘的距離,否則辛欣還不一定記得怎麼找她呢!
辛欣點點頭。「方姊,我可以住妳家嗎?」她現在還不知道自己該何去何從,或者該說,她尚無能力決定自己的去向。
她身體尚未痊癒,哪怕有朝一日好了,那虧損過多的體力卻是補不回來的。她這輩子是永遠不可能像正常人那般健康了。
她沒有學歷、沒有體力、更沒有能力,之後該如何謀生,這些事她也完全不知道。
現在她就只能當寄生蟲,到處依靠別人謀生了。
「妳等我一下喔!」方秀媚先讓辛欣在大門口等著,沒多久,龍易揚從房裡被趕了出來,衣服都還沒穿好,臉上帶著可疑的潮紅。
他經過辛欣身旁,對自己的好事被打擾倒沒多大氣憤。反正自己追求方秀媚多年,挨打挨罵、被踢被踹,什麼沒有經歷過,他都習慣了。
既然他愛上方秀媚,她又是朵帶刺的玫瑰,採花者被刺也是理所當然;他還覺得她願刺他是他的福氣呢!否則依她那高傲的性子,尋常人等她理都不理,哪裡還會費心神整治一番?
他只是好奇,辛欣明明跟龍易飛打得火熱,又是沒心眼的人,怎麼也會搞這種離家出走的把戲?
「妳跟阿飛吵架啦?」他以著過來人的口氣對她說。「女孩子,偶爾使點小性子是很可愛,但千萬別太過喔!阿飛也是少爺脾氣的人,妳真的跟他鬧太僵,他下不了台,大好良緣就這麼散了,妳會後悔的。」
辛欣看著龍易揚,有一點眼熟,偏就喊不出他的名字,苦惱地皺起了眉。
「我叫龍易揚,妳記不起來也沒關係。」倒是龍易揚好心主動替她解了圍。
「龍大哥。」她想起來了。「我沒跟阿飛吵架,只是我們不能再做夫妻,所以我搬出來了,想請方姊收留我。」
「啊?」龍易揚呆掉了。龍易飛跟辛欣分手?有沒有搞錯?他們不是愛得死去活來嗎?「唉喲!」突然,他被人從背後踹了一腳,直從玄關大門踉蹌跌到走廊上。
方秀媚兩手插腰,哼了兩聲。「大男人這麼八卦,人家兩口子愛耍花槍關你什麼事?最近我家要招呼客人,你暫時不要來了。」
「是,堂主。」有第三者在的時候,龍易揚對方秀媚可恭敬了。他知她好面子,自當捉住她這個弱點盡力討好她。
方秀媚一手拉進辛欣,關上門前給了龍易揚一個白眼。「沒事笑嘻嘻,不是好東西。」
辛欣進了大門,把行李一放,人就倚在牆邊喘氣了。這幾個月讓龍易飛拖著四處走路兼復健,她是增強了些體力,但還是提不得重物。讓她抱這麼多東西走一趟,一口氣都快喘不過來了。
方秀媚關好門後,見她一臉狼狽,連忙扶著她坐到沙發上休息,又到廚房倒了杯水給她。
「謝謝方姊。」辛欣喝了水,又休息片刻,終於緩過氣來。
方秀媚看她累成這樣,懷裡的白蛇燈籠還是捨不得放下片刻,就知道她對龍易飛仍是情深愛重,那為何要走?
她也忍不住好奇了。「妳是真的要離開阿飛,還是鬧鬧脾氣而已?」
辛欣苦笑,怎麼人人都以為她跟龍易飛是吵架了,她才離開龍家?難道就沒有人想過,以她目前的情況,就算她想吵,龍易飛也只會叫她乖乖聽話,說笑話、買東西哄她,他們又哪裡吵得起來?
「方姊,我沒跟阿飛吵架。我們只是弄清楚了,阿飛愛的是過去的辛欣,而我不可能恢復成以前的模樣了,所以才分開的。」
「妳會弄成這樣也是為了救阿飛,是她嫌棄妳?」果真如此,方秀媚可就徹底唾棄龍易飛了。辛欣為他犧牲這麼大,他卻翻臉無情,算是什麼男人?
「方姊,過去的事我都不記得了,哪怕你們再說幾百遍,我曾愛阿飛愛到願意為他犧牲生命,我也只當是故事聽。如今,就算再發生一次六年前的事故,我自己都沒把握還會不會那樣拚命去救阿飛……方姊,我不是以前的『辛欣』了,永遠都不一樣了……我不知道怎麼說,可是……不要把我跟過去的『辛欣』相提並論,我們早就不是同一個人了。」她越說,那淚水越似冬日細雨,綿綿不絕濕了一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