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往上走,他感覺自己有些累了,於是拿出水袋喝了幾口水。山上的日頭越來越毒,可是觸目可見別說水了,連點活物都難找,蠍子們也受不了日光躲了起來,更糟糕的是路好像沒了。
江湖看著眼前斷了的路發呆,他明明記得是這麼走的。那天雖然是晚上,可是他一直擔心出不了山,因此一路上都記得很清楚,這裡又沒樹木什麼的,兩旁的石頭也不會自己長腳,一旦記住了路就不會走錯迷路的,但眼前他走的路的確埋在了亂石之下。
他小心觀察著這些亂石,發現這些石頭很新,石縫裡沒蠍子也沒苔蘚干死的痕跡,看來堆砌的時間應該不久,可是誰會堆這麼一堆石頭在這裡?忽然他眼睛一亮,這麼大的力氣……莫非是月色?!
他欣喜的繞過石堆尋找舊路的痕跡,終於在太陽快日落的時候,找到了妖巫的祭壇。
將近兩年沒來,祭壇所在的洞穴塌了大半,他踏進漆黑的山洞,山洞的盡頭就是妖巫的村落。他遲疑了一下,沒有進去,走出洞外站在月色當年摔下去的懸崖往下看。
懸崖還是深得看不見底,在夕陽的餘輝中,巨大的山影更是阻礙他的視線,只能看見懸崖的石壁有無數個如劍般的突出石塊,大概因為長年的日曬雨淋,在夕陽中居然還反射著光芒。
若是有人掉下去,不用等到崖底就會被割成碎片了,心中月色還活著的想法忽然涼了大半,他楞楞的坐了下來,腳就懸在半空中。要不要跳下去?可是月色也許……也許還活著。他猶豫著發呆。
江湖閉上了眼睛,嘴邊含笑。他答應過不自殺,但是這樣死在這裡不算自殺吧。月色,山谷很冷吧,我來了……
忽然他聽到了背後有奇怪的聲響,轉頭一看,從山洞在月下的巨大陰影裡傳來細碎且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音。未幾,彷彿一朵黑色的碩大花朵,從陰影裡蔓延出一片如潮水般的東西,就著月光看去,居然是密密麻麻的黑色蠍子,個個張牙舞爪的想攻擊他,卻在離他幾步遠的地方瑟縮著不敢上前,把他包在黑色的圈內。
江湖被這奇怪的一幕景象驚住了。
「你身上有我們妖巫的味道。」一個蒼老的聲音隱約傳來。
這裡有人?!江湖驚得轉頭一看,是從巨大山洞在月光中如怪獸般的投影裡傳來的。但是隨後什麼聲音又都沒有了。他的耳力已經比普通人好上許多,連一些武林高手也不一定比得上,可是如同他聽不到月色的聲息一樣,除了背後的蠍子,他聽不到任何聲音。
「你曾和我們的同族人生活很久嗎?」黑暗中的人突地又問。「但是妖巫族不是只剩下我一個了嗎?」
江湖沉默的看向聲音傳來的地方,許久後才開口。
「我認識你們族的一個女子,我叫她月色。」
蒼老的聲音還是不急不緩,「我不認識什麼月色,自從十二年前那場戰鬥後,我就一個人在這裡了。倒是這裡經常有很多人來祭壇找東西,我每次都會躲起來。即使我不能延續妖巫族的歷史多久,但至少我活著就代表這個族不滅。」
山影中終於走出了一個奇瘦的老人,他身上的皮膚像是風乾在骨骼上一樣。但是那種熟悉的陰森告訴江湖,他的確是月色的族人,月色說過所有族人都死在十二年前,但是這個人卻活了下來,那麼是否代表月色也可能會逃過一劫。
「我不知道你們叫她什麼,但是別人都叫她女鬼。她……她是我娘子。」江湖轉過頭看向懸崖的方向。
老人開始怪笑,笑夠了,他上前靠近江湖仔細的打量,「我知道她,她在我們族裡的確叫女鬼。」
「這個名字不好,所以我幫她改了名字。」江湖想起那天的月亮和月亮下的女孩,禁不住微微一笑。
許久後,老人用一種奇怪的聲音喃喃道:「她還是走了與她娘相同的路,選擇了一個外族人……命啊!」說完神色一變,「你可知道我是誰?」
江湖搖頭,「她說族人都死在十二年前他們長老發起的瘟疫中了。」
「哈哈哈,你果然是那丫頭的人。可是她說錯了,當年不是所有人都死了,這山裡本來還有幾個苟延殘喘的妖巫族老傢伙,但是現在恐怕只剩我了吧。」老人似乎陷入了回憶中,「那天好多屍體,我找了半天找不到一個活著的族人,這時山下的那個皇帝又派了人來,我只能看著所有人的屍體被混在一起燒掉。十二年了,我總想要是真有人活下來,會回自己的家看看吧。可是……沒有一個人,只有蠍子陪我。」
「你沒看到月色嗎?」江湖的心揪緊的問。
老人搖頭,「她不是月色,她是女鬼。若不是因為她的父母,兩族人不會落得同歸於盡,都是她的母親,誰不愛偏偏愛上炎巫的族長。那個男人為了她連命都丟了,她只好懷著七個月的女鬼回到族裡,但是當天她就因為接受族裡的懲罰死在祭壇上。女鬼出生的時候,她母親已經死了一天了,我看到她的肚子在動,剖開她的肚子才看見那可怕的孩子在看我。她是女鬼,是從地獄裡爬出來復仇的女鬼。」
「不!她不是女鬼!她是我的娘子月色,兩年前她因為我被打落了這個懸崖,你見過她嗎?你們妖巫族不是很難死掉的嗎?她不會這樣死的,對不對?」江湖哀求著看著老人,希望他告訴他月色沒死。
老人震驚地看著懸崖,良久後他開始狂笑,「她掉下了這裡!她掉下了這裡!哈哈,本來還以為能靠她延續妖巫族的血脈,這下不用期待了。」
「什麼意思?」他驚恐的問。
「你知道為什麼我們兩族要住在這座靈巫山嗎?」老人悠悠的述說著。「因為只有在這裡,我們才能像你們常人一樣,會痛、會因為受傷而死,而不是那種不砍下頭就死不了的怪物。這個懸崖是我們妖巫執行死刑的地方,這裡不但是這群山中最深的懸崖,而且下面還有無數的石劍,即使不被石劍刺死,也會掉進石劍縫隙裡的地下暗河,你可知道那河是熱的,可以瞬間燙熟一切活物,更何況它深不見底,也不知道流向何處。」
「所以……」江湖頹然的跪下。
「她死定了。」
江湖不禁默默的哭泣,撐了這麼久的希冀,真的一點餘地也不給的就這麼破滅了嗎?想起客棧裡絕望等待的姊姊,想到枯井裡幸福死去的一家人,他沒有勇氣面對自己殘缺的心幾十年,甚至等不及別人來結束他的生命了。用手背慢慢遮住不停流淚的眼睛,但是眼淚還是帶著冷冷的月光溢了出來落入口中,他就著這淚水品嚐自己的心酸。
月色不是女鬼,他才是不祥的鬼,從出生後就一直不斷害人死去,該死的是他不是月色。
他站起來走到懸崖邊。
墨藍的天空,殘月冷漠的透過雲層望著他,烏黑的群山憐憫的圍住這片寂靜,一隻不知名的鳥怪叫著在山頂盤旋。他就這麼站在懸崖邊張開雙臂,夜風從他身上每個空隙侵入,把他的衣服吹得鼓脹,整個人彷彿就像一隻在夜裡歌舞的鳥兒。他渴望這種自由、渴望這種解脫,若是見到月色,在投胎成人前,他一定帶她先去做一對比翼鳥。
「你就這麼死了?」老人譏諷的道。「我們兩族躲進這山裡就是希望過著平凡的日子,可是你們這些人害怕我們的能力又嫉妒著我們,寧願把毫無威脅的我們趕盡殺絕。我們那麼努力的活著都沒機會生存,你們總是這麼輕賤自己的生命。」
江湖不理他,一隻腳就要跨出去。
「你可知道祭壇裡的是什麼,那是我們族裡為了保護孩子做的防護洞,就是怕一旦有了災難會波及他們。女鬼當年僥倖靠那個活了下來,十年後卻還是死去,可是用她的命換來的你,卻如此辜負她的犧牲。」
江湖的腳定住了。
「一條人命的誕生可以很輕易也可以經歷無數困苦,你也是個背負不少過去的人吧,你真要浪費自己的命嗎?想想為你死的人,想想為你死的女鬼和為了女鬼死去的人。你以為你在地府見到了她,你就能心安?」
江湖聞言,全身僵硬得無法動彈,山下的淒涼景象浮現在眼前。天下還有很多比他更悲慘的人在痛苦掙扎著,他就這麼毫無價值的死去嗎?
老人靠近了他兩步,「還有女鬼的命運,她可是兩族人的希望,上次炎族那兩個人來的時候我就看出來了。炎姬死了,她的兒子被苗人的蠱壓住了能力變成了普通人。現在能代表兩族的只有女鬼,可是她死了,身為她的丈夫,你身上有她的氣息,你必須代替她延續我們兩族的血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