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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頁     沈童心

  「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嗎?」她扶著腳踏車,以流利的英語說,纖瘦的身軀穿著一件有點大的男用黑色夾克。

  「是的,我想找個人。」庭軒轉過身,心中一震,他要找的人不就是她嗎?楊立晴,一別半年,她已長髮飄飄,他和她在風中對站,微霧將他倆隔開,以致她看起來有些不太真實。「嗨,怎麼忽然來了。」她期期艾艾的,一些話好不容易才擠出口,一些事也跟著擠到心頭。

  「好久不見,我可以進去喝杯茶嗎?」他說,笑著。

  「請進。」她淡淡的說,將腳踏車停在大門旁,庭軒跟著她走進屋內,上了二樓。「這裡也算鬧中取靜,真是個隱居的好地方。」他笑,環視她的「家」,其實他所在的地方是一個客廳,這裡有沙發椅、有廚房、有電視機,一應俱全,只是有些亂,畫架、畫布擺得到處都是,找不到一個位置安置他疲倦的雙腳。

  「我和一個日本來的學生合租的,這棟公寓幾乎都是這樣。」她一面說,一面走進廚房替庭軒端了杯熱奶茶,那是茶包沖的,茶包是托這裡的同學回台灣帶來的。「進來吧,這裡不能坐,到處都是油彩、粉彩,一坐下去衣服就成畫布了。」

  她笑,其實也沒那麼嚴重,兩個畫畫的女生住在一起,比起其他人的房間要好得太多了,只是這裡沒有儲藏室,她們只好把畫具擺在客廳,所以除非不得已,盡量不在客廳活動,以免碰壞了畫作。

  庭軒隨著她走進房間,就一個旅居在外的人來說,這裡的確非常舒適,一張單人床、一個木頭衣櫃、衣櫃旁兩張復古式的單人小沙發,屋裡上上下下擦得一塵不染。他放下背上的背包,一屁股在衣櫃旁的椅子上坐下來,就在他的正對面牆上,掛了一幅油畫,上面用立晴的英文名字落了款。

  「那是和陽子一起在泰晤土河寫生的。」發現他正看著自己的畫,立晴不經意的說。她的日本室友陽子,來這裡的第一天就認識了,很快的成為好朋友。

  「你的室友呢?」他雙手捧著熱茶,慢慢的喝,靜靜地看著她;在倫敦待了半年,她似乎更難以捉摸。

  「上課去了,她在攻讀碩士。」她將身上的外套脫掉放在床上,然後靠在書桌旁。這棟公寓有兩個房間,房內都有個人的衛浴設備,房東歐文太太是個澳洲人,為人和藹,這棟公寓她擁有兩層,丈夫死了之後,她一直獨自住在三樓,或許是由於獨居的關係,把房間租出去,她至少有個說話的伴。樓下房客只要有人在,她也會常常來看看,有時送點東西給立晴她們,說點閒話。立晴也是正絮絮叨叨的說些閒話,聊些天氣、交通之類的事,在這裡待久了,談話之間英文常常不自覺的冒出來。

  「你沒上課?」他淡然的問,可是最急切想知道的,是她過得好不好?

  「我剛下課,本來想到街頭寫生……」正說著,忽然有人來按門鈴,立晴出去開門,庭軒也跟了出去。

  「哈羅!Sanny……」一個看來像是南美洲的男孩,右耳戴了一隻耳環,笑瞇瞇的站在門外。

  「喔,等我一下!」立晴回身走進廚房拿了個紙袋給他。「陽子送的,說是她家寄來的。」他笑,故意用很生澀的日文說:「沙西米嘎?」立晴也笑,怎麼可能是生魚片呢。「這位是……」

  「他是我的朋友孟、庭、軒,從台灣來看我。」她說,又轉向庭軒禮貌性的介紹:「這是我的同學兼鄰居,大衛·金,他是智利人。」

  孟庭軒當下也和他握手寒暄,大衛·金說笑了幾句,便要離開,立晴送他走到門邊,他忽然小聲的在她耳邊問:「外套的主人?」不過聲量也足夠讓庭軒聽清楚了。「看來你過得很愜意。」那人離開了之後,庭軒說。

  「這裡是個豐富的大染缸。」她坐在床沿細細地拿起床上的外套,抱在懷裡,這是個極自然的動作,也似乎是個極習慣的動作,那件外套是他的,這時他才明白那個大衛·金說的「外套的主人」是什麼意思。

  「一切都好嗎?小翔呢?一定長大很多。」

  「是啊,快讀二年級了。」他老是念著要到英國來找媽媽。

  「爸媽呢?他們好不好?」

  「很好啊,前陣子兩個人還一起到東南亞玩。」

  「喔。」她點點頭。半年來,愧疚一直重重壓在心上,假結婚披露,接著是她的離開,本來擔心這些事會給他們太大的衝擊,現在看來,似乎情況還好。不過,也許是庭軒不想讓她擔心,故意這麼說的。「對了,打算待幾天?」

  「一個星期。」他說。

  「訂旅館了嗎?」她問。

  庭軒抬起頭來極深沉的看著她,他們不是夫妻嗎?「你希望我怎麼做?」「如果你住在這裡,房東太太肯定會翻白眼的。」她笑,刻意淡化他們之間,也刻意讓自己看來若無其事。

  「對了,」她忽然想起什麼似的。「我得出去一趟,不會太久的,你累的話可以在這裡躺一下,或者你不累,想出去走走,但是你的外套太薄了,這件給你。」她把原本揣在懷裡的外套丟給他,自顧自的打開衣櫥拿出另一件。

  等她離開,庭軒靜靜坐在原位看著懷裡的外套,剛才她把它揣在懷裡,現在上面還有她的體溫。

  立晴在這裡的生活並不優渥,她還要半年才能修到碩士學位,生活所須用的都是以前的積蓄。為了怕坐吃山空,平時她總是省吃簡用的,庭軒來的這幾天,算是她半年來最享受的日子,第一個晚上,他帶著她還有她的室友陽子到中國城去吃明爐燒鴨,不過立晴吃最多的不是燒鴨而是飯,她真的吃膩了土司和洋芋了。餐桌上,庭軒和陽子侃侃而談,立晴覺得很驚訝,庭軒日文這麼好。

  「能和人說母語感覺真好。」陽子有些感歎的說。

  人總是這樣,響往世界的天地遼闊,將自己放逐成一隻孤獨的狼,卻同時也成為一隻思鄉的羊,這樣的人,在這樣引人入勝的倫敦的每個小角落裡,究竟會有多少?不夜的蘇活,有時太過喧嘩,吵醒了旅人的軟弱。

  家鄉很近,但,流浪卻太長了。

  飯後,立晴陪庭軒在附近的旅館訂了房間,Checkin之後,一起回到立晴的住處拿了行李,但是他堅持自己回旅館,立晴送他到樓下。

  「對了,你明天有什麼計劃?」走在行人磚道,她問,吃完了一頓愉快的晚餐,兩人之間不再像剛見面時那麼僵。「你不是要上課嗎?有時間陪我?」他問,眼裡有些笑意。「我大概五點以前就回來了,我們去泰晤士河遊船看夜景,好不好?」

  「好啊,我來接你。」他說。「你進去吧,走得太遠了,我又得送你回去。」「嗯,再見。」目送他搭車離開,忽然有種分離的感覺,彷彿回到半年前她離開時,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再見的茫然。

  「你以前常跟我說的就是他?」回到屋內,陽子在客廳整理畫具。

  「是啊。」她淡淡的回答。

  「天啊,他真英俊,我記得你說過他是個醫生?」陽子說,手仍然使勁的重複她的動作,用刮刀刮除調色盤上的油彩。

  「嗯。」

  「你對他,真的……」她停下手上的工作,一副有所圖的樣子。

  「幹嘛?」

  「我的意思是,如果你真的放棄他,那我就有機會了。」她笑得很誇張,不知道說的是真是假。

  「他對你來說,年紀太大了。」她說,不記得自己曾跟她說過要放棄他。「不會、不會,年齡不是問題,國籍更不是距離,不過,他千里迢迢的跑來看你,如果我真的要採取行動的話,可能要費一番功夫了。」

  立晴回到房裡有些不快,陽子確實比她輕狂,比她年輕。在台灣不知道是不是也有像這樣的女子,在她不在的時候主動對他獻慇勤,他是怎麼想的?坐在鏡前細細地看清自己的模樣,自己真的不年輕了,可是庭軒卻仍然健壯英挺,這是男人和女人之間的差異嗎?陽子的話似乎把她問題的焦點模糊了。

  時間原本考驗的是他的真情,現在,卻似乎是考驗她的青春。

  ***

  第二天傍晚,立晴依然騎著腳踏車回來,庭軒已經在那兒等她了,應該是陽子幫他開的門,屋裡還有房東歐文太太,他們一起坐在客廳,顯然陽子把客廳整理過了。「嗨!歐文太太。」她走過去和她親了一下臉頰。

  「嗨!親愛的。」她灰白的頭髮下一雙眼睛快瞇成一條線了。

  「這是孟,你們介紹過了?」

  「是啊,剛才陽子介紹過,他真是個俊美的中國男孩。」

  立晴笑了,庭軒也笑了,以他的年齡實在不能稱為「男孩」,不過對歐文太太來說,他的確是個男孩,她的年齡比孟爸爸還要大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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