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天行在她身邊坐下來。
「他的藥坊裡還有病人,把他—直留在這兒實在不好……況且,我的傷已經都好了,你別再強留他了。」
步天行認真地道:
「他只說你的命保住了,可沒說你的傷已痊癒,你還是必須每天喝藥、調養,最少也要一個月才行,而且得常常走動走動。」
蘇曉溪一聽,叫起來:
「那太好了,我正悶得慌!」說著站起身來,就要出去。
「你不能—個人出去。」步天行叫住她。
「那……我請秀香姐陪我走走好了。」
秀香過來收走藥碗,笑道:「我還得給姑娘洗衣服呢。」說完轉身出去。
步天行溫雅一笑,道:
「我陪你走走也好。」
蘇曉溪沒料到他會這麼說,抓著心裡的雀躍,淡然地點點頭。
兩人一起上街閒逛,不自覺地你一言我一語,聊得十分投契,逛了幾條街,在豆腐腦兒攤上歇腳,蘇曉溪張望街景,忽然喊道:
「那不是賀公子嗎?」
步天行一眼望去,果然看見賀家桐站在街角,和一個雜役打扮的人說話。
「不知道他在忙什麼,真是神龍見首不見尾……」
步天行笑道。
「那人好面熟……」蘇曉溪一面說一面想,覺得很不尋常。「在小廟邊那個跟蹤我們的人,好像就是他……」
步天行愣了—愣,坦然笑道:
「我那天急著張羅車馬,倒也沒注意……販夫走卒通常都是四處遊蕩的,哪兒有工作,就往哪兒去。」
「是這樣嗎……」
蘇曉溪心裡疑惑,卻沒再質疑。
賀家桐忽然轉過頭來,朝他們揮揮手,雜役離開,賀家桐走來,一開口便打趣道:
「蘇姑娘復原得真快,這樣天行也可以鬆口氣,他這幾日簡直坐立不安啊!」
「咱們那是朋友,難道你不替她擔心嗎?」
步天行道。
「這點很慚愧呢,我雖然也很關心,卻比不上你對她的擔心呀!」
賀家桐拿他倆的事情取笑,步天行少不得否認幾句,兩人一來一往,蘇曉溪卻愈聽愈是歡喜,面對步天行的溫雅笑顏,心裡升起一種期待。
遠遠地有人喊了一聲「蘇姑娘」,打斷步天行和賀家桐兩人拌嘴,一個衣衫襤褸的年輕書生站在他們桌前。
是王書鴻。
蘇曉溪很快地站起身來,替他們做介紹,彼此寒暄之後,步天行說了聲「請坐」,四人再次入座。
蘇曉溪並沒有說明王書鴻是個什麼樣的人物,如今見是這樣衣衫破爛的年輕人,步天行有幾分意外,賀家桐卻像早就見過王書鴻似的。
「蘇姑娘,我正想到客棧去找你呢,這麼巧在這裡遇上了。」王書鴻道。
蘇曉溪一下就料到王書鴻找她的目的,她不肯主動提起,反而問道:
「明弟好嗎?」
「多謝蘇姑娘關心,明弟已經痊癒。」王書鴻道,見蘇曉溪比初見面時消瘦,但精神卻更好幾分,便道:「姑娘身體還好嗎?」
「已經好得差不多了。」蘇曉溪笑著點點頭。
自四人見面開始,王書鴻眼裡始終只有蘇曉溪,他望著蘇曉溪的專注目光讓步天行心中不悅,打斷兩人的問候,道:
「王公子有什麼事嗎?」
「喔,對了,蘇姑娘上回托我打聽的人,找到了。」
「真的!」
像是有根針,刺穿蘇曉溪的期待,她不自覺地脫口驚叫。
「在哪裡?」
步天行眼睛為之一亮。
「就在尤正德府上,不過……那姑娘不叫纖纖,尤府上下叫她婉兒小姐……」
王書鴻將他打聽到的消息說了一次。
趙家為了蘇曉溪,動員了所有的門路打聽纖纖的消息,尤府裡一個丫頭曾經受過趙家的恩惠,所以向她打聽事情時自然言無不盡。婉兒小姐是尤正德這—趟外出做買賣時—起帶回來的,聽說是尤夫人的義妹,尤正德年過半百仍無子嗣,所以特地將她接了來,要給尤正德做姨太太。
「往年的就是這個時候,全鎮都會張燈結綵為尤正德慶生,可今年尤府特地廣發米糧,救助貧困,就是指望多積陰德,讓婉兒能順利為尤家添個子嗣。」
步天行愈聽愈疑,從這位婉兒的背景聽來,似乎就是他苦心尋覓的纖纖,但是他與纖纖有了婚約,她不可能願意下嫁他人的。
「天行……」賀家桐見他迷憫,出聲喊他。
步天行慢慢回神,道:
「我今天夜裡,親自去看看。」
賀家桐點點頭,似乎頗為認同這種作法。
在不確定婉兒是否就是纖纖的情況之下,貿然求見,實在冒昧,雖然見婉兒有很多的方法,但都不如夜探尤府來得直接、詳細。
∞ ∞ ∞ ∞ ∞
春雷輕響的夜。
秀香淺睡之中醒來,覺得微涼,她起身探視蘇曉溪,卻見她穿著單衣佇立窗前。
秀香趨近前去,窗外雨聲滴答,暗沉沉一片。
「怎麼不睡呢?」她揉著眼問。
蘇曉溪不按話,雙目凝睇這靜灑空階的一庭愁雨,幽暗中傳來巡夜的梆鑼聲,篤、篤、鏜,篤、篤、鏜,在蘇曉溪聽來,別有一份荒涼。
「二更天了……」
秀香聽著,順口說道。
二更了?
夜風拂來,庭樹聒噪,蘇曉溪回過神,發現自己居然在窗前站了一個時辰。
天行……見到婉兒小姐了吧,她,是纖纖嗎……
而在尤府大宅裡的婉兒小姐,此刻一樣尚未入睡。
步天行輕易避開尤府護院巡邏,如人無人之境的一路來到府裡最雅致的繡樓,廂房門窗緊掩,仍亮著燈光。步天行蹬足躍上屋脊,伸手想掀開屋瓦,眼底忽然閃過蘇曉溪的臉。
她純真善良的笑,她刁鑽古怪的怒,她一雙總是脈脈含情的眼……此刻或許正悄悄為他垂淚……
他—心牽掛的纖纖,可能就在眼前,他竟為了蘇曉溪遲疑要不要繼續找下去?
心頭正迷惘,廊下呀地—聲開了門,聽見一個女子驚訝地低聲問:
「她打你了?」
另一個女子帶著哭聲,咬牙道:
「不過打破了一個杯子,她就動起手來,你說說咱們家裡什麼時侯打過下人……也不過是個賣身求榮的賤丫頭,敢這麼動手動腳的,難道她真的以為自己是個小姐嗎?」
「當然啊,她是婉兒小姐呢……走著瞧吧,夫人也不過貪她替尤府生個男丁,要是生不出來,就等著輪到她哭了!就算她肚皮爭氣,添個小子,夫人也不是省油的燈,早晚要將她打入冷宮的。」
屋脊上的步天行聽這兩個丫頭你一言我一語的把屋裡的婉兒小姐罵得一文不值,又驚又疑,連忙伸手掀開一片屋瓦往下瞧,房裡那個彩袖輝煌的小姐,不就是纖纖嗎?
等那兩個丫頭走遠,步天行輕身躍下屋脊,推門而入。對鏡卸妝、口哼小曲兒的婉兒高興地站起來,喊了一聲「老爺子」,人也跟著愣住了。
「三少爺?!」
她非常驚訝,非常不自然、「你、你,怎麼來了……」
步天行上前一步握著她的手。「我找你找得好苦!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你先跟我走!」
纖纖掙開他的手。
「這、這……你不能來這裡……」
正說著,廊下有人靠近,燈籠微光搖搖晃晃,漸趨明亮。
「哎呀,老爺子回來了,讓他看到你就糟了!」纖纖著急,半推半拉的把步天行擠到窗邊,推開窗子。「三少爺快走!」
「為什麼?」步天行一時錯愕,弄不明白纖纖的反應,腦裡奔過幾百個可能的理由,卻連一個也沒有抓住。
「纖纖沒有福氣,三少爺把纖纖忘了吧!」她焦急地道,一面看著房門,一面仍用力將步天行往窗外推。
房門呀地一聲打開,纖纖幾乎哭了,道:
「快走,纖纖求你!」
步天行心一橫,轉身躍出窗去,人還沒走遠,就聽見房裡一聲嬌柔的歡呼,他不由得停下腳步。
「老爺子,你回來了!」
纖纖載欣載奔的走過去,一把摟住尤正德胳臂。「這麼晚?才從號子裡回來嗎?姐姐那裡去過沒有?」
「還沒有呢……」
尤正德也是呵呵一笑,道:「過來坐坐。」
「那不成,你先到姐姐那裡去,再過來。」纖纖嬌嗔。
「你饒了我吧,我才剛下號子,累得要命……」
纖纖站在尤正德身後,替他槌著肩。
牆外的步天行從窗欞外看清一切,心口一窒,險險昏倒。
那個在山莊花園裡哭著求他搭救的纖纖,跟這陌生的婉兒,是同一個人嗎?
原來她不只待他好,對待別人也可以這樣柔媚貼心……
「下次別再這樣,讓人說婉兒不懂事……」
「誰會怪你不懂事?你新來乍到,我來看看你哪裡不習慣,打什麼緊?坐下坐下,告訴我,還缺什麼不缺?」尤正德伸手到肩上拉著她的手,愛憐拍著。
「什麼也不缺了,多虧老爺子把我從哥哥嫂嫂那裡救出來,不然,婉兒只怕這一輩子再也見不了天日……哪敢再有什麼奢求?只要老爺子一生順順當當;平平安安的,就是婉兒最大的福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