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接過了協議書以及筆,在「委託人」的一欄上簽署。
走廊中,忽然一陣寒。
阿精向門後的走廊瞄了瞄,沒有理會。她說:「楊先生,那麼我們可以開始了。」
隨著阿精的這一句,老闆伸手在男人眼前一揚,這是迷惑眾生的催眠姿勢。
男人也就陷入了一個飄香的境地。
五官充塞著一片清香甜蜜,是一種在有生之年感受過的最清逸甜香,如花香,但又比花香更濃一點,襲擊著他的感官。令眼睛不用張開也能看見花一樣的美好,令耳朵被掩蓋了也能聽見風的幻妙,令舌頭孤寡之際也彷彿品嚐到甜糖一樣的親密與滿足。
好安樂好安樂。如果世界上真有天堂,天堂使該是如此。
天堂。
男人正領受著恩賜一般的寵幸。他合上的眼睛令他看不到,也感受不到真正的真實。
書房中,手術正在進行中。
沒有花香也沒有花蜜,更沒有微風。老闆專注地把他的手伸進男人的身體內,他抓著了男人的一個腎,掏手拉出來。
是一場沒有痛楚沒有流血沒有感受的手術。
血淋淋活生生滑溜溜的腎臟,鮮活漂亮地離開了它的主人。
老闆看了那腎臟一眼,阿精便遞來玻璃瓶一個,那個人類的腎臟,便收到玻璃瓶之內。阿精有那一般商人完成一單生意那種得意洋洋,她抱著玻璃瓶轉身由正門離開。
男人的身體上不見任何傷痕。他所知道的只是一幅幸福的畫面,從那花香之地,他看見了他的一雙子女,他們因為男人得到了金錢,因而得以完成學業,他們頭戴四方帽,男人看到了,只有安慰又安慰。
男人在幻境中長歎一聲,然後,他在現實中甦醒。這現實卻不再在第8號當鋪,而是,不知何時,他已返回他自己的家,在自己的床上,身邊躺著睡得正濃的老妻。
他撐起身來,撫摸肚子,感受到一股微熱,他知道,他的腎已被典當了。
放在玻璃瓶中的一個腎,被阿精帶著隨走廊盡頭往樓梯向下走,走進一個很大很大的密室。古典的鑰匙把門一開,便是一個如放射性設計的大房,中央是一張圓台,放射性地分岔出小路,而每一條小路都放著一排排木架,木架上不是玻璃箱便是玻璃瓶。
阿精走進第六條分岔路,路的前端書有「2000年至2020年」的字樣。擦身而過的木架上,有的是股票、樓契、金銀珠寶,更有手手腳腳、各式各樣的內臟,腎啦、肝啦、胃啦心臟啦、腦啦、眼睛啦……更有不大不小的精美木盒子,木盒上雕了花紋,盛載著比四肢與內臟更貴重的東西。
走到三分一之處,阿精停下來,面對著的這層木架上,有一條完整地切割下來的腿,腿放到一個大型玻璃箱之內,完美新鮮,保存得很好,一點也不像是切割了半年那樣。這是楊先生的位置,他的腎臟會被存放到這裡來。
楊先生的木架位置上也有一些精美小木盒,現在仍然是空置的,阿精望著木盒,在心裡想道,不久之後,可能便會派得上用場。
木盒內,將會盛載特別資重、無影無形的東西。
轉頭一望,這第六行小路深不可測,想有多遠便有多遠,這二十年間的典當物都會放到這第六行之內,一個玻璃箱並一個的排下去,無盡頭的,排到一個能夠添加又添加的空間之中。這個空間,能夠容許再多的典當之物,只要有人願意當,便有更新鮮的空間。
然後,過了這二十年,第七行小路便會自動自覺挖通出來。
之前的五行小路,設計也是如出一轍,滿滿的玻璃箱內是人類的四肢、內臟,甚至是生命。每二十年一條小路,一望無盡,走極也走不完,這些小路上,有永遠贖不回的珍寶。當客人以為有天能回來贖回之時,卻不知道,一旦放上這些小路中的木架上,便不再可以拿回自己使用。木架上的,全部都歸新的主人擁有。
新的主人。一個你與我都不敢貿貿然直呼的名字。
忽然,阿精向上一望,比人類的耳朵要靈敏的她,聽見高跟鞋的響聲在大堂走廊上響起來,那是Mrs Churchill,阿精與她做了預約。
阿精便向第五行的小路後段走去,Mrs Churchill是比較資深的客人。
她站定在Mrs Churchill的木架前,木架上的玻璃箱內只有一個木盒子,內裡存放著Mrs Churchill的嗅覺,三年前,她來與當了她的嗅覺,以後的生命,所有氣味均與她沒關連。
阿精向上望,像有透視能力那樣,她已知道Mrs Churchill已坐到書房內的紅色絲絨沙發上。
年約三十七八歲的Mrs Churchill風華正茂,一副富貴太太氣度的她,正向著老闆說話:「我來是要典當我的女兒未來五年的運氣。」
阿精一聽,便低嚷:「好啊--」因為這會是一過珍貴的交易,Mrs Churchill的女兒才十五歲,少女的將來是貴價貨色,少女的五年運氣但錢非常。
誰料,阿精卻又接著聽見--
「哪用典當你女兒的運氣?我給你一個好價錢,你典當另外一些東西。」
這是老闆的話。阿精側起了耳朵。她知道不妥當了。
老闆說下去:「你女兒的運氣價錢不是太好……但若果你肯賣你在六十歲至六十五歲之間的五年運氣,價錢便高出一倍。」
「一倍?」Mrs Churchill驚喜地回應。
阿精卻在密室中想道:老女人的五年運氣怎及得少女的五年?老闆又再次放意作出違背市價的決定。
後來,Mrs Churchill便答應了,阿精打開木架上的木盒,就這樣接收了Mrs Churchill將來的五年運氣。
她輕輕搖了搖頭,離開密室,繼而走上樓梯,返回書房。Mrs Churchill已經離開。
阿精推門而進,她對老闆說:「別做蝕本生意。」
老闆正捧著一本書垂頭閱讀,他聽了,不答話。他轉一個身,捧著書背住阿精。
在她看不到的角度,有他那一張微笑的、低著的臉。
他難道不知道這是一單蝕木生意?但這種不應有的正義感叫他感覺快樂。
少女的五年光陰對她其後的一生無比重要,老闆才不願那名貪錢的母親肆意破壞。Mrs Churchill在六十至六十五歲一段期間,將會毫無運氣可言,她賣走了她的五年運氣,於是走在街上會被車撞倒,躲在家中會有賊人入屋行劫,就算往花園淋花也會給天降的石頭擊中。
但老闆不理會了,她又不是為了困難才作出典當的決定,她只是純粹想要多些錢。
老闆並不喜歡她。她的苦是自己要求的。
不知Mrs Churchill的女兒平日過著怎樣的日子?一定不會好受吧!有這樣為她設想的母親。
阿精望著老闆的背影,輕輕呼了一口氣。她其實怎會不明白他的心意?一對朝夕共對了超過一百年的拍檔。她笑了笑,她知道他的為人。只是,她有責任提醒他。
她向依然背著面的他說:「今晚還有第三個預約。」
「是誰?」他合上書,這才轉過來面向她。
她說:「是新的客人。」
他點了點頭。忽然窗外刮起一陣風,掃起了一堆枯乾的落葉,落葉刮向這座大宅的外牆。他聽到了,雖然這間房並沒有個。他說:「大風。」
阿精接下去,說:「風再大也不用怕,要來的人始終會找得到。」
是的,在紫色天空的夜裡,一個二十多歲的男人正拿著地圖向前走,這是一張手繪的地圖,由一個勤勸他不要自殺的人手中接過,那個人告訴他:「你到這個地方去吧,他們會解決你的問題。」
他問:「這是什麼地方?」
那個人說:「這是一間當鋪。」
「當鋪?」他憂愁起來。「我已經兩袖清風了,身上、家中也沒有值錢的東西可以典當。」
那個人便問他:「你有沒有一支筆?」
男人不明白。他問:「筆?」然後他往身上衫袋搜索,在後褲袋內,他果然找著一支筆。那是一支深啡色的鋼筆,只是,他從來沒有見過。
他正疑惑,那個人便說:「對了,帶這支筆去見當鋪老闆,他會幫助你。」
男人帶著不明不白的心情望著手中來歷不明的鋼筆,思考的問題的中心點是:「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到他再抬頭之時,卻發現那個人已經走了。走得真快啊,接近無影無蹤,有那似乎根本從沒有出現過的玄幻。
是在隔了一天之後,男人才決定依著地圖出發。
地圖上的指示是朝郊外走,在一個墓園之後向右邊的路投去,直行,再在分岔路上投左,再直行,上山,然後向右邊的路走去,便會看見一座大宅,門牌外有一個「8」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