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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頁     深雪

  她甚至沒有站起來與他打招呼,一直都側臥在貴妃椅上,撥弄著一把西班牙的折扇。

  眼神有熱熾的渴望,芬芳有如玫瑰。

  她感受到一股淫蕩。

  她拍了拍腰前的位置,他便坐下來,與她坐在同一張椅之上。很親密了。

  她溜了溜眼珠,含笑,說:「今天……說什麼才好?」

  志成早有準備:「玫瑰的故事。」

  她首肯,她批准。

  志成便望著她的眼睛,告訴她:「希臘神話中,天地初開之時,玫瑰是白色的,因為愛神Aphrodite赤足奔跑過玫瑰花田,足踝被刺傷了,血淌在玫瑰的花瓣上,玫瑰嗜了血,玫瑰才變成紅色。」

  他的眼睛鎖著了她的,她離不開。她只好深深地吸一口氣,心跳得很厲害。這個男人的眼神,如一團火。

  要……敗陣了。

  她懼怕,是故只好動一動。她拍了扇子,又再溜了溜眼睛,故意自然地微笑,她問:「關於我的故事,有更動聽的嗎?」

  她放鬆,他也跟著放鬆,他說:「白玫瑰是靜默之神,把一朵白玫瑰插在身上,你告訴別人秘密,聽秘密的人便不會把秘密傳揚開去。」

  她閃亮著眼睛,笑說:「秘密……」然後是一連串笑聲。心中有了點共鳴,她說:「那麼我要插一枝白玫瑰。」

  志成卻響應:「我們有秘密嗎?」

  他的眼神深邃又神秘,而且……誘惑。

  她又驚恐了,眼神閃動不定。是的,那該是個怎樣的秘密?他倆什麼也沒做過,會有什麼見不得人之事?

  沒有啊沒有啊……

  然後,當她把目光安定下來,朝他的眼睛而看之後,真相又顯得太過坦白了。那慾望,就是一個秘密。

  他的臉湊得那麼近,他的眼神,是世上最深沉迷人的。而愛情,就如玫瑰製造出來的漩渦,在一層又一層花瓣中,把她捲進去。紅色的、溫柔的、美麗的、芳香的、甜美的、激烈的……而又哀傷的。

  是不是,將要有一個吻?

  她深呼吸,她想低低的叫喊。

  然後,他的眼神下降了,下降得很慢很慢,如同隨夜幕而降下的天使。時間,卻只是下午的三時,她卻已看不見日光。

  不知怎算好,惟有合上眼。他的唇就落在她的唇上,是一種壓力。原來,接吻就是這回事。

  溫暖地包圍在一種纏綿之中。

  然後,她想要更多。

  然後,她就哀傷。

  得到了這種感受,下一秒,她就傷心了。

  還是那種很重很重的傷心,她的眼角凝住湧上心頭的淚。

  她的臉一側,就脫離了他的吻。強忍著,不要淚流下。

  不敢望他,她垂下眼說:「千金小姐不會嫁給窮小子。」

  頃刻,無人言語。

  一句話,封鎖了他與她。

  她的頭一直垂下,沒有再抬起來。而他,望著她的側臉,靜默著。

  他聽見的是一道命令。

  立刻就明白了。

  他一直望著她,他站起來,離開了她,但仍然望著她。他沒說再見,轉頭就走,他太明白了,這是一種必然的事。

  他與她,只能如此。

  他走了。當她知道他走了,她就哭出來。哭呀哭,飲泣,不作聲。眼淚毀了妝容,毀了原本渴望做點壞事的心情。

  原來不是如意算盤那樣。要在婚姻之外要一段愛情,是力不從心的。

  只開始了一點點,就已經很痛苦。

  愛情的美,連帶著那愛情的痛苦。

  愛情,就是玫瑰。

  她一直地哭,哭到滿意了,飽滿了才不哭。當臉孔腫起來之後,胃部也差不多哭得要反了。

  她已決定,她與他到此為止。那一句說話,也是她說給自己聽的一道命令。

  是的,千金小姐與窮小子,都不合理。感歎是那麼長長的一聲,她失戀了。

  而他,也一樣啊,他用手掩著一張臉,垂下來,他很沮喪,男人因金錢而失掉愛情,男人很沮喪。

  都說,自己是這階層的人就是這階層,他一直只在高攀。

  他痛苦地搖著頭。然後,反思的意欲來了。他一生人都在高攀。

  高攀著與那個人的友誼,高攀著一個女人的愛情。

  統統都不配襯。

  從來,他都卑微。

  是徹頭徹尾的下人。學問,改變不了;態度,也改變不了;努力,亦無補於事。

  他是低賤的,用任何方法也攀不起。

  很大很大的打擊。命運,有著太多太多的主人,爭相來壓著他。

  那搖頭的姿勢持續,而痛苦,也同樣。

  那夜,主人來了,他在他面前崩潰地哭起來,他沒有說話,太傷心,就連傾訴也做不到。

  男人的眼淚中,有那說不出口的一句:「就算我再似你,也不是你。」

  無助、苦困、迫不得已。

  主人沒說話,臉上有一股令他陌生的嚴肅。他大惑不解,想問原因,但太傷心了,他最後只能繼續傷心,沒有心力去瞭解別的事。

  傷心,是一個世界。封閉了的世界。

  主人望著他哭,他就盡情地哭。主人的臉孔,真的很嚴肅很嚴肅。

  就這樣,志成與他深愛的小姐沒見面一個月。

  他治療著失意的打擊,而他的小姐則籌備著終身大事。高先生要往德國工作半年,他希望臨行前與小姐訂婚。她沒異議,因此,便趕製訂婚的服飾。

  嘗試了兩個裁縫也不滿意,她打算試第三個。雖然志成仍未替她造過旗袍,她依然覺得他會造得好。

  也對自己說了,不要就不要,都沒有可能要。才不要怕看見他。

  不用怕不用怕。只是造旗袍。她好好地,一遍一遍說服自己。

  她又請他來了,他一如從前,一叫就來。從來不拒絕她。

  他想見她,也以為會相安無事。上一次,她已經說得再清楚不過,任何男人,也會知難而退。

  見面之前,他們各有自己的解釋。

  這一次,她把一個工人留在附近,她想正正經經量身。

  志成坐下來等,她由一間房步出來,表情冷冷,橫眉一掃,就是大戶小姐面對小裁縫時最平常的態度。她叫自己繼續冷下去,這就對了。根本,由一開始就該如此,原本,是她常常主動找他來說話談心,自作孽。

  她看著他,沒有與她打招呼,上一刻,她本在他跟前,然後一轉身,下一刻便背著他。

  她張開手,不發一言。

  他替她量度肩膊的闊度,脖子的長度,然後是身長。

  他問:「請問小姐的旗袍要求什麼長度?」

  她說:「一長一短,長的那件到足踝,短的貼近膝蓋。」

  他照著做,她感應到他的指頭觸碰到她膝蓋背後的位置,她的小腿就有點發軟,酥酥的軟。

  她害怕這反應,因此故意說:「手工好的話,婚宴上的旗袍也交由你造。」

  他的心傷了,沒有回話,繼續他的工作。他的表情也是冷冷的。

  他站起來,輕輕說:「小姐,請把雙臂張開一點。」

  她照做了。

  他替她量了上圍,軟尺輕觸她的胸脯,他有點緊張,記下了數字。

  然後,他又替她量了腰圍,她的腰很幼小。

  最後是臀部,她有完美的數字。

  本來,志成對於他的小姐心存一些憤慨,但在完成這些量度後,憤慨又不在了。量完了,他就要走,他發覺自己有點不捨得。

  上一回,才吻過她。一切,就彷如隔世了嗎?

  究竟有沒有吻過……

  他凝視她的背影,有點迷濛。

  她仍然背著他,她看不見那雙凝視的眼睛。

  她把雙臂放下,也知道可以走了,前面就是她的房間,只要直走過去便能離開他。

  但她又不想走。忽然,有點惆悵。

  也決定另嫁他人了,該可以放心說說話吧。

  只不過,說幾句。

  於是,她轉身,面向他。

  四目相投。他的眼神有著問號,他沒有預料她肯轉身,肯望向他。

  他總是不知如何是好的那一個,是她首先笑,他就跟著笑了。兩人盡在不言中。

  他問:「婚期在何時?」

  她答:「半年後他由德國回來時,所以趕著下星期先訂婚。」

  他點點頭,想說祝福話但又說不出口。

  她說:「知道你手工好。」

  他勉強地笑笑,她看到,覺得他很傻,而自己又傻。

  她說:「衣料在樓下,待會有人會拿給你。粉紅色的蕾絲面料,意大利出品,非常精細。我打算梳髻,配玫瑰,有一種很純真的粉紅色玫瑰,叫Silver  Jubilee,銀禧哩,如果我找到,就用。」

  一口氣說過話,她就深深呼吸,覺得好過一點。然後,又自言自語:「不過都不知道,會不會有銀婚的一天。」

  他望著她。

  她微笑,顯得有點僵硬:「你知道,不相愛的人。」

  說過後,她的表情就木然了,直望進他的眼睛內,眼也不眨。

  他仍然望著她,又想說點什麼,但是又再說不出口。半晌,她望得他太久,心一酸,湧出眼淚來。

  終於,忍不住了。

  早知,不轉身來不就平安大吉嗎?看他看不了多少眼,麻煩又來了。只要不去看一個人,就會無事,看著一個人,結局只有心念打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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