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倆面對面。究竟,誰是真人,誰才是鏡子?
主人說:「跟我的表情做。」
主人流露著自信而端正光明的表情,那是頭微仰的,嘴唇緊緊合上,目光內暗暗閃著光芒。
說:「我——」
「我——」志成跟著說。
主人糾正他:「聲線雄厚一點,調低一點,要充滿男性魅力。」
「我——」志成又說。
主人說:「加上剛才的表情。」
主人在志成跟前顯出尊嚴的氣派。
「忘記你只是個裁縫仔。」
志成嘗試著,但剎那間,又放不下身份。
主人說:「就當你是我。」
志成望進主人的眼睛,這個人,有多麼具魅力的眼神。
充滿張力、複雜、深不可測。
這就是男人的魅力。
堅定的,強勢的,叫人屈服的。
高高在上,無懼,能操控一切。
是的,就變成他。
只有變成他,才能與她匹配。
從今,不再是一個裁縫,他要變成一個她景仰的男人。
志成深深吸了一口氣,把眼神集中。
他看見,跟前的男人在微笑。
他也下意識地跟著做。
從今以後,就甘心情願,名正言順地模仿他。
下了這決心,就一切放心。
主人忽然側起臉,神情高傲,把肩膊移向前方,向前踏了一步。志成明白了,他在教他身體語言。
自此,主人與他都沒再說話,他細心留意主人的每個姿勢,他要學到十足。
主人昂然闊步,繼而單手插袋。後來又轉身,低頭沉思。
志成依樣昂然闊步,又單手插袋,轉身,沉思。
主人伸開雙臂,頭一側,自轉了一圈,臉上有自豪而愉快的神色。
志成也伸開雙臂,頭一側,模仿著那種瀟灑的自轉,神情亦開朗而自豪。
主人伸出左手,頭往後仰。
志成伸出左手,頭也往後仰。
主人的左手打著拍子,姆指與中指發出富節奏感的節拍。
志成的左手亦能做出同樣的動作。
一、二、三、四。
一、二、三、四。
主人仰臉而笑,露出富線條美的下顎。
志成仰臉而笑,他的下顎線條同樣美。
然後,主人再笑。
同一時候,他也笑。
兩把笑聲重疊,節奏一樣。
主人雙手一拍,灑脫地走前。也同一時候,志成做出相同的動作。
已經不再一先一後了,他們其中一人是面鏡子,他們的動作已融合起來,相同而一致。
一同舉手一同提腳,一同笑,眼眉一同揚起。不用望著對方,已動靜姿態一致。
他與他已十分相似;似他,他便有信心。
若有一秒不似他,也覺力不從心。
他就是他的力量,他的依靠,他的光榮,以及他的宗教。
那個夜,屋子裡有如出一徹的兩個男人,像表演舞蹈那樣,做著同一套細節。
像剛剛出生般,他盡情吸收盡他的一切。
似他,似他,似他。
這是多麼漫長又美妙的一夜啊。志成但覺他已重生。
隔了一天,大宅的房車又來接他去見小姐。志成的神態已經不一樣。
他穿得光鮮,簇新的恤衫和西褲,他已不似一個裁縫,倒像一名公子。
當他在偏廳等待工人領他到三樓時,他是站著的,雙手反扣在背後,悠然自得。
他不再謙恭,不再似個小人物。
他已不再是自己,他已是他。
勇氣就由此而來。他已是個男人。
工人把他帶到小姐跟前,這次小姐是站著迎接他。小姐穿粉紅色絹面旗袍,沒有印花,領子與手袖的捆邊則是深紅色,她的襟上,照樣插著玫瑰,今天是三朵,血一般地紅。
他走到小姐跟前才釋放出一個微笑,而且那微笑持久。
小姐看著,不知怎地,就面紅了。
他看見她臉上的暗紅,他有種成功感,知道自己做得對。
「小姐。」他朝她點頭。
小姐吸了一口氣,對他說:「今天,」她再吸一口氣。「輪到我向你講解。」她笑。
志成皺眉,流露著疑惑的神情。
小姐走到唱機旁:「告訴你,我喜歡的音樂。」她放下了唱針。
志成恍然大悟,這表情,彷如那個他上了身。
唱片轉出小喇叭的旋律,後來又來了伸縮喇叭、色士風和其它木管樂器。
小姐說:「Duke Ellington哩,由二十年代一直稱霸爵士樂壇,現在我們正走向六十年代,他在爵士樂的世界中,地位仍然超然。」
志成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他不會再像個小學生,而只會用情深的眼神,誘惑地望著她。
小姐有點不自然,她笑了笑,說下去:「Duke Ellington,著名的是他作為樂隊領班的身份,他總能巧妙地製造出如刺繡品那樣調和的音樂。」
志成忽然勾出一個微笑,小姐看得瞪著眼,但仍然鎮定,繼續說:「只要你曾聽過他的一些作品,就會一直喜愛他。」
志成的笑容更加迷人,他已站得與她接近身貼身。
小姐不知怎算好,她垂下眼,又抬起來,唱片轉出如夜裡貓咪叫那般的纏綿喇叭聲。她找著該說的話:「這是《Mood Indigo》,他其中一首最著名的作品。」
就這樣,靈感到。志成一手抱著她的腰,一手拖著她的手,帶她旋轉起舞。
冷不防他有此舉動,她的臉又漲紅。抬眼偷看他,他目不轉睛地凝視著她。
她覺得自己的心正狂跳。很可怕很可怕。
他抱著她輕輕轉了一圈,溫柔地,曼妙地,情深地。他感受到她纖巧柔軟的身體,近距離才領會到的香氣,他知道什麼是感動。她垂下的臉上,眉毛是那麼纖細,像是刺繡在她臉上般巧奪天工。
這一刻,他抱著的是全世界。
然後,他也合上眼,他把臉微微仰起,一生人,只生存這一刻,也足願。
他愛上了她。
無人言語,只有那如貓叫的奇異音樂。
這首歌很短,當一首輕快的歌響起來時,她便掙扎走開,腆地笑了笑,「快歌。」她呢喃,不自然地撥弄秀髮。
她抬眼,看見他那雙劍眉星目中,有一千種信號。
忽然,房間外有工人的聲音:「小姐,太太回來了。」
她這才驚魂稍定,她對志成笑了笑,說:「我送你下去。」 她擦過他身邊,冷不防全身就如觸電,只好停步下來,回頭望向他。
本來,她想問:「你究竟是誰呢?」
是誰,叫她有那陌生的悸動?
呼——
但說出來,是這一句:「我們又沒有量身了。」
然後,匆匆回頭,急步向前走。
志成跟著她。他倆一直往下走,沒有說話。在地下的大廳中,志成看見一個高貴的中年婦人和年約三十歲的胖胖男人,那男人穿著名貴的西服,架眼鏡,笑容燦爛地迎向小姐。
「小玫。」高貴的婦人是小玫的母親,大宅的藍太太,「高先生來與你喝下午茶。」
小姐笑了笑,藍太太則朝志成望去,於是小姐說:「是裁縫師傅。」 她這樣說。
接著,小姐坐在大沙發,是工人把志成領走。小姐沒向他望一眼。
志成不得不如夢初醒。對,他始終是裁縫師傅,她始終是小姐。
房車把他送下山。他看著自己的一雙手,曾經抱過她又牽過她。在這一刻,他的心才知道亂。
無論如何,也是開始了。
小姐心不在焉地與高先生喝下午茶,她聽見母親說,星期六她們一家人會與高先生到郊外看跑馬。
她應了一聲,繼續心不在焉。
她也是開始了。
她的病症是這樣的,她伏在三樓的唱機旁,冒著汗,任由太陽曝曬也不坐起來,重複又重複,播著同一首《Mood Indigo》。
汗濕透她的背,淺色旗袍貼著她的身體,性感無雙。
她崇拜浪漫酷愛浪漫,她知道最浪漫是跟他私奔。
私奔。
可是,他是一個裁縫!
她的表情變了,有那憤恨。
變得完全不可能。
太陽照樣曝曬下去,連胸膛也滲汗了。
插著的是一種血紅色的玫瑰,名字就叫做Love。
轟轟烈烈,激盪神馳,所向披靡。
那叫做愛情。
她覺得她快要死了。
「噢嘩……救救我。」她低聲地叫著,太陽把她的鼻子曬紅了。
她滿腦子都是這個男人,愛情的玫瑰盛開得很香艷。
與那位高先生看過跑馬後,小姐的心更是想念著那個人,他英俊、浪漫、性感,而且,叫她意外。
她想他,她想要他。
馬匹與自己有什麼關係?拉頭馬有多興奮?統統都不過爾爾。高先生很開心又很緊張,母親說,他有一個馬場,她知道,她將要嫁給他。
小姐並不抗拒嫁給高先生那種男人,他保障了她的生活無憂,這種婚姻,是合襯的。然而,她也想要愛情。愛情愛情愛情,由一個英俊的裁縫手中,珍而重之地握著,熱情激盪地,正一點一滴送給她。
不過分吧,未結婚的女人,偷偷享受著一段沒結果的愛情。
那個週末後,她又叫他上來,她想念他想得很著急。
那天下午,她斜斜地躺在一張粉紅色的貴妃椅上,她穿著忌廉色的麻質料子旗袍,外層的料子是通花的,是從法國運來的布料,穿在身上便有法國風味:矜貴,卻又野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