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頃,她挪回目光於季禮,他搔搔頭,有些無奈與央求地說道:「我知道你又要罵我不珍惜自己,對不起嘛!你先把藥汁喝完再開罵,好不好?」
無衣垂瞼瞥了瞥碗內的黑色液體,二話不說送入肚裡。喝完,伸手入懷,想拿出絲絹——
「這給你。」季禮遞出無衣的藍絲絹,她不由得一愣。
「怎麼會在你那邊?」
「丫頭姊姊……就是艾老伯的孫女,她幫你換濕衣服時掉落的,她烘乾了要我還給你。」
無衣接過手,拭了拭嘴角,心頭百感交集。
「為什麼當時你也跳入湖中?你不明白我的用心嗎?你若出了任何差錯,那都是我極不願意見到的。」
季禮緘口半晌後,平穩地笑道:「我可以把這些話原封不動還給你嗎?」
無衣頓時回不出半字,在一段時間的沉默後,唇畔的怔意漾成了靨輔。
「我總是說不過你。」在季禮面前,她的能力、伶牙俐齒都可以輕而易舉且心甘情願地消弭無蹤。「幸好我們都平安無事。」
見無衣不露慍色,季禮笑咪咪地拿走空碗。「我們是吉人,自然皆有天相。」
「也許吧!話說回來,那些黑衣人到底是誰?看他們殺氣騰騰的樣子,似乎非一般盜匪……季禮?你怎麼了?」
捧著空碗的季禮,笑意倏地消失,若有所思陰著眸,口中不住地喃喃自語:「那些人……以前想傷害……不,想殺死我們,這次他們又……」他雙手一沉,清脆的破碎聲應時響起,喚停他的言語,也霎時轉換他的表情。
「你說什麼?什麼以前、什麼殺死?」季禮的模樣十分不尋常,無衣不免擔憂急問。
「我剛剛說了什麼嗎?」他一臉呆傻,方纔的異樣全不復見。
無衣只覺丈二金剛摸不著頭緒,季禮怪異的反應來去匆匆,「以前」、「這次……又」……難道季禮指的是五年前中毒一事?他有記憶?可能嗎?
「欸?碗怎麼碎了?」他蹲身清理碎片,而無衣困惑的目光正團團包圍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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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白的臉孔、無血色的唇瓣,混著泛黃搖曳的燭光,絕望地令姜伯詩心痛如絞。
三天兩夜了,躺在床上的仲書毫無甦醒的跡象,彷彿睡眠將成為他的全部,永不與他分離……
「混帳!」姜伯詩咬牙咒罵了自己一頓。
誰都不准帶走他的仲書!即使是最難以爭抗的死亡!
「大少爺……」一名小廝輕步邁進房中,迎上姜伯詩嚴峻的神色,不由得打了冷顫。
「結果如何?」聲音也是緊迫盯人般地猛厲。
「天黑後,差爺們和我們繼續打撈到現在,可是……」小廝猶豫著該否道出與前兩天同樣的答案。
「一群飯桶!」姜伯詩掄實拳頭欲朝桌几發洩,但想到仲書的情況,便收起憤怒,壓低音量。「找!再給我找!我不相信會連個影兒都找不到!」
小廝趕忙點頭稱是,迅速退出房外。
姜伯詩幾近心力交瘁,眸光既愁又傷悲。
五年前的悲劇,如今還要再上演一遍嗎?
當時他被吵醒,走出船艙便見船頭一片凌亂,那丫鬟縱身引黑衣人墜入湖中,季禮尾隨於後,他連阻止的機會都沒有,眼睜睜任二人在漆黑汪洋中消失。更糟糕的是,對方不只一路人馬,又從船尾攻擊而來,仲書為救他而負重傷……
上回是季禮,此回居然把仲書也牽扯進來,這後果教他如何承受?
姜伯詩埋頭雙手間,痛苦得淚水都不禁滾下。
「這不像你,大哥。」虛弱的嗓音撐著笑意傳開。
姜伯詩怔忡抬首,新落的淚珠滑過兩頰,坐起的姜仲書彎著眉,溫柔地望著他的長兄。
姜伯詩步伐踉蹌中蘊含無比的驚喜,上前就是一抱。這舉動倒愣了姜仲書,雖然心頭情愫強烈映和,手臂卻遲疑著該不該給予回應。
「你終於醒了,太好了!你知不知道這些日子我擔心得睡不著、吃不下,我……」似乎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姜伯詩尷尬地縮回手。「我的意思是……對不起,我沒弄疼你吧?」
「沒有。」姜仲書頭垂得低低的,聲如蚊蚋,內心喜悅卻不斷滋長。一向堅強的大哥,鮮少會有如此激動的表現,而今為了他,不僅落淚,還……
這是否證明他在他心目中佔據一席特殊的地位呢?
「幸虧你沒事,假使出了問題,我真不知如何跟爹娘交代。」姜伯詩別過面拭去臉上狼狽,口吻轉而正經八百,儼然一副兄長為手足憂心的模樣。
看在姜仲書眼裡,卻難飾期待與失落之間的差距感。
對啊!他們只是兄弟……
「船上一切安然無事吧?」他強顏歡笑,轉移話題,問道。
姜伯詩立即黯淡神色。「所幸當時經過的漁船幫了我們大忙,只有幾名下人受了輕傷,船身亦無大礙,惟獨……季禮和一名丫鬟落水,迄今行蹤不明。」
「怎會?派人尋過了嗎?」
「船一靠岸,我立刻聯絡當地官府,尋了三天,依舊無消無息。五年前季禮為我中毒,今次我又害他失蹤。我在商場樹敵眾多,箭頭理當衝著我來,然而苦果卻總是讓我的兄弟承擔。」
見姜伯詩自責不已的神狀,姜仲書胸臆一陣酸楚。心疼他的愴然,也哀憐自己的處境。
大哥的眼裡,季禮永遠多過他。
「已經查出對方是誰了嗎?」
「跟五年前那批人可能脫不了干係,聽此地知府說前些日子他們才剛從牢裡出來,大概是得到消息,知道姜家三位少爺都上了船,打算來個趕盡殺絕,一報前仇舊怨。」話尾的歎息明顯裹上層層的惶恐與掛慮。
「如果落水的人是我就好了,這麼一來,大哥你就不用如此煩惱。」是嫉妒所致,或不經大腦,總之姜仲書脫口而出的幾句話霎時令姜伯詩火冒三丈。
「你在胡說什麼?這種事情有分誰好誰壞的嗎?」姜伯詩簡直怒不可遏。「倘若今時換作你遭逢此厄,我早就同那丫鬟一樣,隨你下水了……」
一番類似告白的言詞突如其來攤在兩人面前,講的人詫異自己怎會三番兩次衝動,聽的人則迷迷糊糊,不太能理解其中涵義。
「你傷勢甚重,需要多休息,所以就在這家客棧好好養傷,我先去吩咐下人煎藥。」姜伯詩像在逃避壓抑已久、可能隨時一觸即發的情感,匆匆丟下話語。
「大哥……」
正要跨過門檻時,姜伯詩徐緩且清晰地宣告道:「仲書,我對季禮只有兄弟情義,除此以外,什麼都不是。」
第八章
潺湲流水奏響暮春之歌,四季的初季已接近尾聲,江南地帶卻仍充滿盎然春意。
豐沛的水量滑過季禮雙手與小腿間,沁涼直透心脾。
「小兄弟,丫頭都已經抓到兩條魚了,你怎麼半條都還沒撈到啊?」艾老伯朝跣立河間的季禮大喊,他笨拙的彎姿與丫頭輕鬆自在的模樣相對照,顯得十分可笑。
「我……我在努力,可是魚兒的動作太快,所以……」季禮苦惱地望著水面下優雅從容的魚兒們。
在他身旁的丫頭見狀,邊抿嘴偷笑,邊好心指導他捕魚的技巧。
而岸上,艾老伯與無衣正生起火準備解決丫頭的戰利品。
「這樣出來走走,呼吸點新鮮的空氣,對你的傷口大有幫助。」艾老伯將細木枝削尖,貫穿整條魚,動作俐落疾速。
「謝謝你,如果不是你,我這條小命早沒了。」
「哈哈!感謝說太多次可是會惹我嫌!」他爽朗的笑聲刻畫著眼角的魚尾紋,無衣突然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老伯……你一直住在這個地方嗎?有沒有其他的親人?」無衣試著閱讀他的內心,卻是空白一片。
他泛起微笑,視線略掃過她,無衣不由得愕然。
那目光銳利卻不失溫和,剛柔並濟,彷彿可穿透世間一切虛偽……
「自從我妻子過世後,我注定是雲遊四海的命。要不是丫頭的祖父臨終前把她托付我,也許我現在還在三山五嶽間遊蕩,直至身軀與天地化為一。」
「丫頭不是你親生孫女?」
「我只有一個兒子,幾年前討了個老婆,住在南京,小兩口生活得不錯,感情也相當融洽。」
「你為什麼不跟他們住在一起呢?」
「紅塵每多煩擾事,離群索居比較適合我。你看這裡,有山有水,美景處處,人際關係也簡單,多好!其實你也很嚮往這種生活,對不?」
無衣只能木然凝視他,不僅因為他說中她的想望,她還發覺他的眸色竟與自己頗為相似。
「怎麼?想看看我有沒有說謊嗎?不過,以你現在的情況,恐怕已經看不到、聽不見別人的內在世界了。」待烤的魚兒身上水珠顆顆滴落,澆的炭火滋滋作響,正如艾老伯的一番話,震得無衣驚詫不已。
「老伯你……你也是……」一種相逢恨晚的扼腕在她心頭逐漸釀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