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不太對勁。」她有種很不好的預感,彷彿遠處闇闃的海面上,正航來死神的使者。
該死!她怎麼會興起這個念頭?
但她心裡十分清楚,這是她那古怪能力給她的最大警告。
「會不會是別艘船正要經過?」
「不,它的殺氣如此強烈,完全針對這船而來。你快進去喚醒你哥哥們,還有那些漢子小廝!」
「可是你一個人……」語未罷,風中咻地一響,無衣緩緩倒向身後的季禮,左肩胛結結實實中了一箭。
血液從傷口周圍汩汩流出,鮮紅染遍無衣米黃色的上衣,包括季禮的雙手。
「水井姊姊!」他發狂地大喊,同時也驚動艙內熟睡者。
不知何時,季禮面前已佇立兩名黑衣人,亮晃晃的長刀握在他們手中,雖然蒙著面,但依然可想像其形貌之兇惡。
「箭是你們射的嗎?是你們嗎?」季禮的黑眸完全失去理智的光芒,薰爆的憤怒幾近要淹沒他們。
「逃……季禮,快逃!」無衣護住帶箭的傷處,強撐起身子攔在季禮前。
為什麼偏偏這個時候她的能力發揮不了效用?讀得出敵意,卻讀不出他們的目的與下一步行動。多年以來,她的確深切渴望能力消失,但並非在此緊要關頭啊!
兩名黑衣人相互使了眼色,大步一邁,長刀即朝季禮砍來。無衣雖帶傷,仍舊搶先奮力一格,然而血流不止早已耗去她大部分氣力,以致於她只推開黑衣人寸許,便給一腳踢到一旁。
這一踢,令血液更加速、加量衝至喉嚨口,無衣強忍下噁心,見季禮雙面被夾攻,身上劃出數道傷痕,她顧不得自身後果,咬緊牙根拔下肩胛血淋淋的箭頭,瞄準其中一名黑衣人,出其不意、趁其不備,使盡吃奶的力量,刺入他的背部。
黑衣人全然沒料到她竟會使出這一招,緩緩轉身的驚駭目光,落在無衣逐漸模糊的焦距中,面罩後的嘴唇蠕動了幾下,似乎想出聲謾咒卻不得,便不支倒地。
「你這臭娘們!」另一人粗戛地罵道,刀鋒望無衣移去,她故意靠在船欄上,額頭不斷冒出汗珠,唇際卻是詭譎的笑,似乎樂見他將苗頭指向自己。
同歸於盡也無所謂,只要季禮可以得救……
「我先送你上西天!」大刀才要揮下,季禮卻在千鈞一髮之刻絆倒他。
「不准你傷害水井姊姊!」季禮大叫,傷口扯著遽痛。
「你這混帳!」黑衣人昏昏沉沉地爬起,無衣見機不可失,用盡全身殘餘的力氣抱牢他,往船欄頂去,他一個踩空,重心不穩,拉著無衣雙雙跌入鄱陽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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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冷……呼吸愈來愈困難……週遭一團漆黑,什麼也看不見……
咦?眼前怎麼突然浮現翠地流水?好懷念的感覺……她想起來了,這裡是她小時候最愛遊玩的場所,她常吵著要娘和姊姊們帶她去……
啊!場景換了,是家裡後庭的桃花樹,彤弓和言嘉最喜歡在樹下追逐玩耍……
一幕幕過去在她腦海持續播放,垂髫、及笄、逾齡、出嫁……直到遇見季禮。
自從意識到她的能力以來,她以為生命於她不再有意義可言,自然步入盡頭是她唯一的等待。然而,真正碰觸到死亡的這一刻,她才明瞭,她割捨不下的情感竟多如山高水長。
娘、姊妹們……還有那名老是弄得她暈頭轉向的癡兒……
難道她原本孤寂沉沉的歷程裡,季禮的參與只是曇花一現嗎?
好想抓牢他、抱緊他,與他相惜相伴一生……
她不想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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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寒極處,她以為已在絕境。然而陡然間,強烈的暖意緊緊裹圍全身,原本死寂的心房再度注入希望……
無衣徐徐張眸,映入眼簾的並非她料想中的陰慘地獄,而是木頭橫樑的天花板。
她欲起身察明身於何處,肩胛的傷口卻無比裂疼地提醒她。她忍痛半坐起,環視四周,簡易的木造房間裡除了她躺的這張床與一、兩張桌椅外,可說是環堵蕭然。
視線飄回近處,她心弦大震,一名男子趴在床沿熟睡。
「季禮?」他怎麼會在這裡?
季禮聞及呼喚似地微微蠕動了下,朦朧間睜開眼。
「水井姊柿!」一見無衣安好貌,季禮旋即清醒,精神大振。
「你……」他憔悴的臉容掛著大大的欣喜,紅腫的雙眼而今載滿如釋重負,這是為了她的結果嗎?「你哭了?」
「這不重要。」他一語撇開。「肩胛的傷口還會痛嗎?被踢的腹部沒事吧?」
依舊是百分之百的關懷、毫不矯揉的對待,縱使她的傷處如何作痛,也會在他如此的口吻神情下完全被征服。
「季禮,你可以靠過來一點嗎?」
「怎麼了?是不是你的傷……」他焦灼地探前,卻讓無衣突來的動作給打住。
她緊緊擁著他,沒有半分空隙與遲疑。
「你的傷口……」季禮只怕弄疼她,她卻淨是搖首。
再怎樣的痛都勝不過她在冰冷的湖水中可能失去他的恐懼與悲傷。
「我好怕,怕我從此沉屍湖底,再也見不到你。」原以為迎接她的將是陰間的永訣,想不到竟是死裡逃生的相聚。
「我就在這裡,你不要怕!我答應過你會陪你一生一世,我絕不會食言。」擁抱的溫度一點一滴暖進無衣的心扉,莫名的熟悉感啟開那沉墜湖中的記憶。
就在最接近死亡的瞬間,有人拚命抓牢了她……摟住她……
「季禮,我不是落水了嗎?怎麼現在我會安然無恙呢?」答案尚未自季禮口中道出,沉厚有力的嗓音便在門前解決她的疑問。
「想當然耳是這位小兄弟救了你嘛!」踏著矍鑠健朗的步伐,一名白髮白眉的老翁精神奕奕地出現在他們面前,身後隨個捧著碗藥湯的小姑娘,約十二歲出頭。
一見來人,無衣立覺羞澀收回雙手,兩腮桃赭,但遲鈍的季禮還搞不清楚狀況,毫無鬆手的意願。
「季禮,放開我!」她盡可能低聲求道,卻仍是聽進了老翁的耳裡。
「哈哈!年輕人親熱應該的,別顧慮我這個老頭子。」雖然豪爽的笑聲明白表達了老翁的不介意,然無衣腮旁的紅潮卻未見褪卻,反倒更加擴散。幸而季禮瞟到小姑娘手中的藥湯,忙上前取來,才鬆開他的懷抱,教無衣喘下一口氣,靦腆地問道:「請問您是?」
「甭用敬稱啦!我姓艾,艾草之『艾』。客氣點的你就稱我一聲艾老伯,隨便點的喚我糟老頭子都沒關係。」歲月在他眼尾額上刻畫了極明顯的軌跡,但是他的笑容言語間卻令人感受不到絲毫衰老的侵蝕。
「是艾老伯救了我們,讓我們住在這裡養傷的。」季禮一邊解答一邊細心地為無衣吹涼熱燙的藥汁。
「我們?掉落湖中的不是只有我嗎?」她頓了頓。「莫非……」她驚詫睜眸,定然鎖住季禮。
以他的個性,要做出任何她意料之外的舉動絕有可能。換句話說,當她落水時,他該不會也跟著她……
「這個小兄弟背著你來到我家門前時,已經是負傷纍纍、全身濕透,幾乎快倒下去,一雙鞋磨得腳底皮都沒了。河岸距此地少說也有個一、二里之遠,我真佩服他,一般人可不容易做到啊!」艾老伯落坐,閒適地描繪過程,卻在不著痕跡中點出季禮用情之深。
「當時他猛敲門,死命地哀求我一定要救你,聲淚俱下。明明自己都發高燒、數道傷口嚴重發炎,他也不理會,堅持要我為你療畢,他才肯接受治療。之後整整三天三夜,他不休息、不闔眼,硬是要待在床前照顧你。所以與其說是我救了你,倒不如說他才是你的救星。沒有他千辛萬苦把你背來,我哪有用武之地?」
無衣怔怔地凝住季禮,心頭如滿潮時海水漲湧狂奔。她知道季禮對她情重,但此情居然可以大到他連捨命亦不惜,是她萬萬無法想像的。
「我沒有不闔眼,我剛才就打了個盹,不是嗎?」季禮生怕無衣又責他不愛惜自己的性命,趕緊推翻艾老伯的說詞。
「是與否都不重要,先讓她喝下這碗湯藥吧!」艾老伯說道。
捧著湯藥,無衣微微欠身,謝道:「多謝您的救命之恩。」
艾老伯忙揮手。「我不是說過甭用敬稱了嗎?而且救你的人是他不是我,我不過是幫你檢查傷處,然後敷藥、找藥、熬藥罷了。你肩胛的傷口雖深,幸未及骨,按時換藥即可;腹部受的是內傷,多喝些我的草藥汁,不多日自可痊癒。」他立起,識趣地笑笑。「好啦!不妨礙你們小兩口,我祖孫倆先走了,記得藥汁一定要喝完,別嫌它苦,良藥苦口啊!」
望著一老一小出房門的背影,無衣深感幸運,能遇得如此謙沖貴人而大難不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