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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頁     梁鳳儀

  我在他們出現之前,早已將眼淚拭乾。

  陳業廣先生很溫文地說:「王太太,很高興你趕回香港來處理此事,我們以這方式通知你,是情不得已。」

  「我明白。」

  那位法律顧問說:「你有代表律師嗎?」

  我搖搖頭。

  「希望無此需要。如果我們雙方面能解決問題,無人喜歡在法庭相見!」

  「如何解決?」我並不認為自己問得愚蠢,時至今日,我仍能問問題,連自己都駭異了。

  陳業廣答:「王太太,也許你一直在外頭,不知道發生在張重軒家的一些事!」

  我就算在香港,也不見得會知道張家的來龍去脈,我跟他們基本上毫不相識,更不往還,我來往的只是我的母親。

  胸口一陣劇痛,令我不期然地移動著身體。

  「王太太,張重軒家族似乎在過去半年內有很多困難,其中他女婿更在生意與投資上頭,血本無歸,潛逃至東南亞去,經他手借貸的銀行款項,超過五千萬,你擔保的這一筆,是後期的一個非常細的數目。」

  我苦笑。

  半生人從來未試過有二百萬元在手

  「什麼生意與投資,可以令到一個人如此名譽掃地,兼害慘了旁的一千人等?」我問。

  「這些……如今都不再重要了,是吧?」

  我點點頭。

  「張重軒先生雖仍是我們銀行副主席,但他已聲言不對女婿所有行為負責!」

  「張重軒太太呢?」我問。

  「這個我們不大清楚,但,王太太既然簽了擔保文件,也就只好請你負擔這項債務。」

  「我沒有二百萬!」

  室內一片靜謐。

  「我真的沒有!」

  我再問:「拿不出來,是不是就要拉我去坐牢了?」

  我的情緒顯然激動。

  「你坐牢,對誰都沒有好處!」

  「但我們也有為難,也有迫不得已。」

  「寬限一個時期,我們可辦得到!何必迫得大家都走投無路。他們三人,你一言,我一語,都合情合理。

  我歎一口氣:「那就給我一個限期!」

  「你看要多少日子才能讓我們向董事局交代,然後撤消控告?」

  「最低限度讓我有幾天想想法子,再向你們匯報,究竟是何辦法?」

  從恆茂銀行出來,我立即趕去張重軒公館。

  傭人開門,我求見張太太,她請我稍候。

  差不多等了十多分鐘,那女傭才再出現,只在雙掩的木門開了一個小小縫隙,像防著麻風病人似的。

  「張太太出門去了,不在香港。」 

  說罷,隨即把門關上。

  我走到這座華廈的大堂坐下來,候著。

  如果張太太出了埠,用不著我等那十多分鐘才拿到的答案。

  整三天,我除了喝過些少飲品,半點食物未曾下肚,然而我不餓。

  我的軀殼一直在作垂死地掙扎,機械化地走動。我軟弱無力地斜倚在客用沙發椅上,等,等,……等足了一個上午、中午、下午,惹得大廈上落的人側目。

  眼皮沉重得像要掉下來似,不知道還能撐多久!

  電梯在眼前久不久的開開合合,走出來的人都不是張重軒太太。

  直至黃昏日落,電梯再一關一開,載下了一群住客,都是那麼的衣履鮮明,甚而珠光寶氣……

  其中一人,煞是面熟。

  我奮勇排眾而上,嚇得同行的一兩個男女閃身避開。

  我扯著了張重軒太太:「張太太,張太太,我等你足足一天了!」

  對方初而驚駭,繼而厭惡:「你放手,你是誰?」

  「我是段郁雯,我媽跟你相熟,我替你女婿在恆茂銀行作了個擔保……」

  「來人呀!?,張太太使勁地甩掉我,大聲呼喚大廈看更,登時從一邊車房裡走出幾名管理員。

  「這女人半瘋半癲的,請召警把她帶走!」

  「你……」我的眼睛要爆出憤怒得足以燃燒任何物體的火光來。

  張重軒太太急走幾步,一拉開停在門口的車門,躍進車內,絕塵而去!

  「你,快走,別再來這兒撒野!」

  管理員抓住我臂膀,拉著我走出華廈,把我摔在路旁,「別摸上來,再摸上門來,我們報警拉你!」

  我差不多是一跌一撞的,到達倩彤家門。

  倩彤把我扶進客廳去時,簡直驚駭得目瞪口呆。

  曾幾何時,她以類同的姿態求救於我。

  世界真的輪流轉?nbsp; ?br />
  「倩彤救我!」

  眼淚如崩堤的水,一瀉千里!

  我抱住摯友,這個也許是世界上唯一的親人,我壓抑著的沉痛,驀然氾濫,一發不可收拾。

  倩彤張羅著拿熱毛巾讓我洗面,給我沖了一杯熱可可,然後讓我斜臥在沙發上,稍事歇息。

  我飲泣,不住飲泣,把慘劇的前半截相告。

  除了錢債案一事,需要盡快解決之外,其他……不必提了。

  我緊緊握住倩彤的手,問:「施家驥能幫我這個忙嗎?」

  「他?」

  「他是恆茂銀行的董事,可以求情放我一馬!」

  倩彤面有難色。

  我急急問倩彤:「他跟你還在一起嗎?」

  倩彤點點頭:「我們有機會結婚了,他就快辦妥離婚手續。」

  好像一萬年未曾聽過一宗好消息似!

  我以萬劫的心情,擠出一個心甘情願的笑容,拍著倩的手:「代我跟他說一聲,成嗎?最低限度寬限一年半載!」

  「讓我想想!你且在這兒睡一會,我答應跟家驥吃飯,你且歇著,待會回來,我再給你商量。」

  倩彤把一張薄被拿出來,給我蓋著,再出門去。

  狂風暴雨之後,這兒算是我的避難所了。

  倩彤,一個沒有血緣關係的姊妹,肯定比親生的要好。

  我的心,又如刀割!

  淚眼迷糊之中,入睡!

  睡中做著亂夢,漫山遍野的荊棘,蛇蟲鼠蟻,我獨個兒站在山谷深淵,叫天不應,叫地不聞。一忽兒又在茫茫大海,我抱住一小片浮木,身子愈掙扎愈往下沉。又回到那熟悉的故園,看見郁真在掩面痛哭,母親,她卻盛怒地,一巴掌打在我臉上……

  我整個人自睡夢中驚醒。

  一頭一臉一身的冷汗,頭昏欲裂,我摸著額頭,唉呀,驚人的燙手。我是病了!

  無法再入睡。我給自己倒了凍水,連連飲了兩杯,再倒在沙發上,等候倩彤回來!

  倩彤,現今是我唯一的支援了!

  倩彤的家,也變成我唯一的棲身之所。等會要是倩彤問我為什麼不回到錦昌身邊,我決定什麼也不說,只說錦昌根本不知道我回港處理錢債糾紛一事,便算了。

  倩彤推門進來,看見我已醒來,忙問;「肚子餓了嗎?」

  我搖著頭。

  「有充沛的精力,才能以清醒的頭腦排除萬難,自暴自棄干急著,無濟於事。」

  我點點頭。

  「倩彤,你見著施家驥,有跟他提起嗎?」

  倩彤歎了一聲,搖搖頭:「沒有,沒有提。」

  我啞然。

  「郁雯,我不是不肯幫你。只是家驥這陣子鬧離婚,情緒十分的不穩定。我不想因為我的私事,再加添他的顧慮。」

  我呆住了。

  「他的壓力,你不易明白;要他在這個時刻,護著我的朋友,彌補一項如此錯誤的行為,他有他的難處!我也真的不明白,你怎會糊塗到這個地步了!」

  我把腳伸到地上,坐直了身子,意圖伸伸腰骨,圖個精神一點的樣子,再重新思考。

  「你的鞋子放在大門口玄關之上。是不是要回家去了?」

  我望住倩彤,還是做不了聲。

  「早點回家也好!休息一天,明日再想辦法!」

  「我可以留宿你家一宵嗎?」

  「郁雯,別到這個時候還鬧孩子脾氣,醜婦終於要見家翁的,是你自己的事,早晚要給家人知道,極其量是一頓爭吵,錦昌有辦法幫你。」倩彤深深歎一口氣,「我從前跟你說過多少次了,家庭主婦也得有私己才好,有什麼危急關頭,誰都不比自己能救得自己,你總是不信!」

  「讓我過了今天晚上才回家去,我很累很累了……」

  倩彤一直在我身邊說的話,像加重我腳上所縛纏的鉬塊,更使我身上如有千斤擔子,半點兒動彈不得。

  「郁雯……」倩彤有些微不耐煩,「好好的振作,天大的事總會想到法子解決!今天晚上,你還是回家去,況且家驥等會要回來,我把他支使去買點消夜,這些天,我說過了,這些天,他情緒甚不穩定,我不希望在這最後關頭,還多生枝節,我老是陪在他左右……」

  我緩緩站起來,穿回鞋子,跟倩彤說了再見。

  身後還聽到倩彤說:「振作一點,明天再給我電話聯絡。」

  我從未試過躑躅街頭,看這城市的夜景。

  第十章

  從小我是個乖乖女,吃飯後絕不離家。嫁後,也只愛留在我的天地,並不好高騖遠?nbsp; ?br />
  今夜星光燦爛。

  除了那宗懸而未決的錢債案,我應毫無牽掛。

  什麼時候會流連在這海邊,坐在一張街邊的長椅上,長候天明的?

  人生原來如許多的莫名其妙與不可知。

  海風陣陣吹來,使我頭腦剎那問清醒了。

  母親畏罪遁逃,躲到鄉間去了。千斤重擔,由我一人承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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