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拍案而起,厲聲罵道:「姓區的,只一個數目,你要還是不要?」
我用手按著餐桌,把臉略俯向他。
雙目炯炯有神,一臉不怒而威,再陰聲低氣地跟他說:「你有兄弟,真捧!江湖行 走的人,誰沒有了!別告訴我,你對我的出身毫不知情,歡場中人的手腕高下,你心中 有數。賀敬生和我從小嚇到大,當年,他為我被圍歐得差點沒命,一個翻身,對方落得 個什麼收場,怎不叫你那班兄弟查查去!」
「賀太太,賀太太,且少安無躁。」
我慢慢的坐下來,打開手袋,取出支票簿,寫好支票。
在區展雄接轉前,我說:「拿了這筆錢,立即消失,永遠不要被我見到你。本城所 有傳媒,若有直接間接影射此事,一樣唯你是問。請記住,你還有七百萬在我手上,如 有食言,貪得無厭,本城有甚多人願意領你和你那班兄弟的這筆遺產。」
區展雄接過了支票,臉還青紅不定,還不敢忘了向我打恭作揖,始行引退。
我叫住了他:「還有,以後站在人前,別一隻狗似的,起碼嘴裡放乾淨一點。
賀氏金馬玉堂的家勢,家人是不上女人街買內衣褲的,我們走進通中環的任何一間 珠寶店去,全部都三折還價,水到渠成。」
回到家裡來,我差不多是有梯扶梯,有牆扶牆的才到睡房去,實實在在累得一塌糊 塗。
推門進去,只見賀智緊緊抱住阮端芳,其實一房子內三個女人臉青唇白。
「擺平了。」
說完這話,我差點要昏倒在床上。
剛才荷槍實彈似地跟那姓區的大拼,實在驚險百出。
不是不怕他把整件事公諸於世,更不是不怕一個一千萬元後還有無數個一千萬,當 然更不怕他的那班手足。
然,置之死地而後生,我看到那姓區臨走的表情,他露了底了,我贏定這一場仗, 才敢回來交差。
「三姨……」阮端芳激動得說不出話來。
「三姨,我們感謝你!」賀智代她說了。
「都是一家人,是不是?」
兩人忙著點頭。
「也許賀聰回來,我應該向他提出離婚。」阮端芳說,微垂著頭,明顯的慚愧。
「這不是第一步。」賀智說。「你沒有對大哥不起,只不過,拼過平手而已。」
阮端芳抬起頭,望住了賀智,又轉而望向我。
我點頭,拍著端芳的手背。
「大嫂,人貴自立,要脫苦海,你要改變生活方式。重新計劃未來。」賀智說。
「對了,不要倚賴賀聰,甚至無須仰仗賀家,靠你自己。」
我鼓勵阮端芳。
她以胡疑的眼光望著我和賀智,卻漸漸閃出希望的光芒。
「我能嗎?」
「大嫂,到順昌隆來,跟在我身邊學習,你在各方面都需耍歷行儲蓄了。」賀智連 忙跟我站在同一陣線上。
「對,我實在大貧乏了。」
世界上貧乏的人也真多,阮端芳知道自己有所欠缺,就已非最貧乏之一種人了。
像賀敬瑜,甚至是聶淑君,她們將整個生命集中在某一兩個人身上與某一個範圍的 事情之內,從其中找尋歸宿與寄托,才真真寒酸而狹隘。
我當然是她們所針對的那極少數人其中之一大熱門。有時,對我言行起居的關注之 甚,真使我大吃一驚。
這天正正是每月初一,我們賀家女眷都回到大宅去吃晚飯,賀聰與賀勇例行缺席。
阮端芳跟聶淑君說:「賀聰兄弟不回來吃晚飯了,在外面有應酬。不用等。」
於是一桌子都坐滿女人。
「這年頭要穩定生意大局還真艱難,大嫂,你還真算好福份,生哥過世之後,兩個 兒子撐得住。」賀敬瑜說。
「有人比我好福份,我的兩個兒子打定江山,讓別人坐享其成。」
一言一語的唱雙簧,又習以為常的扯開序幕。
我看得到賀智想發作,一臉的不以為然。趕快拿眼示意,叫她別當作一口事。
賀智不理,一轉頭,望住她母親說:「媽,難得一家人聚齊了吃一頓飯,少講這種 影射彈劾別人的廢話成不成?」
聶淑君還未回答,賀敏就開聲說:「賀智,你要媽開門見山的實話實說是不是?
只怕會聽得你臉紅耳赤,義憤填胸也未可料。你是否受得起刺激?」
「那你直說好了,天大的是非,我都聽過,不見得會嚇破膽。」
「賀氏最近的生意難做,你可是知道的!有人在爸爸還未做第一次生意之前,就忙 不迭地另起爐灶,連得力伙記兼大客戶都一併羅致自己門下。喲,我倒忘了,連你賀三 小姐的投資戶口都轉移了陣地,你說,是不是生意艱難!」
我得住,只低頭吃飯。
賀智放下碗筷:「事情不是你們想像中的難堪,怎麼你不去比較一下賀氏生意下跌 的百分比是不是就是富華生意的全部,才好指責別人呢?怪人需有理。」
「賀智,你是行走江湖的人吧!形象這回事可大可小,你不是不知道的!」賀敏說 :「外間人看我們賀家,好像就快要把一半身家搬到潘家去似,有很多人無謂兩面得失 ,於是另覓出路,何必夾在中間,萬一沙塵滾滾,殺錯良民!」
賀智一聽到涉及潘家,下意識有點尷尬,沒有再靈牙利齒的接下去。
遲疑了好一陣,她才說:「二姐閉門家裡坐,得的商場消息還不少呢,只怕魚目混 珍珠,不辨真假!」
「三妹妹,若要人不知,除非已莫為。」賀敏刻薄鄙夷地笑:「近諸者赤,近墨者 黑,你別說我這做姊姊的不提醒你,這兒多人在坐都聽住了,我算盡過我的責任了。」
賀敬瑜看賀智被賀敏這一說,弄得靦腆地粉臉飛紅,一時間靜默下來,她怎會錯過 大好時機,立即打蛇隨棍上說:「賀敏你也太小瞧了你妹子了,說到底是世家出的身, 再不學好,也不致於明目張膽,半夜三更的把個情人帶到家裡來。」
這可是太嚴重的指責了,我一時也忘形,問:「姑奶奶這是講誰?」
聶淑君立即答:「小三,你別又說什麼人在指桑罵槐,我可是實話實說的人,正要 問你,為什麼頃夕之間,把一屋子的傭僕都辭退了。你睡房有什麼見不得光的人與事了 ?那位姓潘的車子停在你家外頭大半夜,人才鬼鬼崇崇地在天亮之前離去,竟又為了什 麼事了?日間跟姘頭合夥明目張膽搶賀氏生意,晚上乾脆在敬生故居鬧個天翻地覆,花 月總留痕,你以為能瞞天過海,也太異想天開了!」
阮端芳嚇得張著嘴,臉上肌肉不住顫動。
賀智拍案而起,怒容滿面,大喊一聲:「媽!你住嘴!」
我也慌忙站起來,止住了賀智的話:「三小姐,不必為我講話。」
賀智望住我,也回望阮端芳,只見她臉色早已發白,驚得一眶眼淚凝住,分明滿溢 ,仍不敢掉下來。樣子實在太可憐、太可憐了。
我緩緩而堅定地說:「大宅和我那邊,從前只為敬生的原故而有牽連,如今,顯然 的是各家自掃門前雪較為清楚穩當。我有什麼行差踏錯的話,我自會承擔後果。
如果大少奶奶認為將你所見所聞所揣測的,肆意傳揚出去,對賀家的家聲沒有影響 ,而又能遂你心頭的快意,無人能阻止你。這以後,大宅的門檻森嚴,你若認為我無須 到此的話,就請怒我疏於問候了。」
我對賀智和阮端芳拋下了一個眼色,讓她們心領神會就好。
我拉開了椅子,頭也不回,理直氣壯,心朗神清地走離大宅。
出了大門,回頭一看這巍峨白屋,只輕輕地歎一口氣,心裡說:「敬生,請恕我再 無能為力了。」
俄頃,我直覺滿身疲累,十多年來的積怨,宛如山洪暴發,洶湧氾濫,把整個人都 淹沒。
我的的確確已經受夠,如還不奮身脫離險境,即遭沒頂。
再從新掙扎為人,必須改頭換面,以新的心情、態度、宗旨、懷抱,面對世界。
沒有敬生在旁對我攙扶,我只能靠自己。
敬生的存與歿,決定了我的身份,絕不是我要離敬生而去。而只是我不再依附敬生 站在人前,改為把他放於我心深處。
也不是我如何慷慨偉大,予阮端芳成全。
那關係賀家榮辱的一件事,又何必半途而廢。
聶淑君跟她同心連氣的賀家人,根本是日以繼夜、無時或缺地尋找機會,誓要將我 擁出賀家門外。
看她們如此的盡心竭志、不遺餘力、辛苦經營,就算今次達不到目的,以後漫長歲 月,還愁缺少機會?
我何不趁早給他們一個遷就算了。
知我者諒我。
敬生在天之靈,一定知我。
回家的路上,是獨行。
然,我不怕。
我重複又重複地鼓勵自己,從前是敬生拖住我的手,如今是敬生撫慰我的心。
漫漫長夜之後,必有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