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智笑:「包保把你打扮得比那一次更滿意。」
我以前很少逛名店,跟在賀智後頭走,聲勢還是響亮的。
店員慇勤招呼,賀小姐前賀小姐後的,簡直當她是寶。
賀智低聲地對我說:「看,這就是外頭世界,認錢不認人,我每月負責她們大量傭 金,故而對我鞠躬盡瘁。等下你大手筆的買上幾套,立即升價十倍。」
年輕女店員原本只著意招呼賀智,其後看我是試穿一套,買一套的樣子,便忙不迭 的圍繞在我身旁,服侍得非常妥貼。
那些時款套裝也真是方便,差不多每一套穿到我身上來都好看,捨不得放棄。
最難得的是整個人都變得年青,這感覺竟如此有效地影響著我,是始料不及的。
以往不是一直嚷,老了老了,好似一點都不在乎。
其實不然。
賀智也買了兩套,其中一套黑色鑲米白緞領的套裝,賀智喜歡極了,就是那尺碼太 窄,腰身反而顯得臃腫,壞了賀智甚是適中的身裁,誠是美中不足。
我說:「大一號就理想了。」
店員立即說:「請等一等。」
只鑽到裡頭去一轉眼的功夫就把另外一套大一碼的西服取出來:「賀小姐,這一套 合你的心意了。只是要待明天才能送上你辦公室去。」
賀智點點頭:「不相干,你們肯定別是穿用過的就成了。」
「賀小姐請放心,我們有專業道德。」
我忍不住插口:「怎不現在就一起包起來拿走呢?」
賀智把我拉到一旁,低聲道:「他們要多賺一筆。」
然後,賀智細細的向我解釋,這等名店也做一些娛樂或歡場中人的生意,電影電視 藝員小姐們有空踱至名店,選定幾套貴價貨,然後把冤大頭帶來,簽了信用咭了,服裝 才轉一個圈,就自動送回店裡來,物歸原主,名店回佣百份之五十,衣服再重新安然無 恙地賣出去。小姐呢是要現鈔多於名牌服裝,名店呢,多一條財路。
「剛才那一件定是什麼人訂下來,等有人認頭找了數,再賣給我。」
賀智笑道:「我跟賀勇就不知多少次一齊為同一襲眼裝付過錢!」
從前的社會風氣和道德標準真不是這樣的。
別看輕我們酒家女。客人要多打賞小賬,千多萬謝,那是全層樓同事有份攤分的正 當收人。
至於說,個別客人送禮物,我們還真不輕易肯收。收禮是真要對對方有好感,且是 賞他面子,認定友誼的表示。
且收了人家的禮物了,就一定用。譬如說我認識了敬生有成年的日子,才肯收他一 件衣料,還立即縫製了,穿出來,讓敬生看,以示謝意。
怎麼現在江湖行走的女人,真的面不改容、大小通殺。完全不怕流言、不顧面子, 更不談骨氣了?
才出來買幾件衣服,就上了新的一課。
外頭的新人情、新道理,還真是大把大把的有得我慢慢學,好好學呢!
簽完了信用咭,賀智看看表,對我說:「有個會議等著我去主持,遲不得。你先到 髮廊去,我給那髮型師補個電話,招呼一聲,他自會給你剪個好看的髮型。」
我其實心上是十五十六,多買幾套服裝替換無所謂,要更改髮型,真有太多誠惶誠 恐,賀智這麼一說,我乘機退縮下來,說:「那就改天吧!你忙你的。」
「三姨,不是已經說好了嗎?你這髮髻怎麼配時款西服?」
「我這就把頭髮束上去,用個髮夾夾好了,不梳髻,不就成了!」
正擾攘之間,竟見走進來一位貴夫人。
我很自然的喊了一聲:「大嫂!」
是賀聰的妻。
賀阮瑞芳跟我平日的關係不怎麼樣。
她看上是個淡淡漠漠、喜怒不大形於色的人。
常礙著了聶淑君和她母親阮柳氏的身份和關係,我當然的不指望阮端芳會對我額外 的友善。
因而,我們一直的保持了距離。
然,想深一層,我對阮端芳的印象還不是太差的。
只為有一次,一位表親摸上門來,向聶淑君求借。
這種事對賀家來說呢,也是司空見慣了。
實實在在的,敬生年中就預定了一筆錢,無可避免的用在接濟親朋戚友上頭。
敬生還自定一個規矩,凡是第一次開口求借的,除非數目太離譜,否則必定幫忙, 然,下不為例。堅持舊債未還,新債免問。
我呢,心就比較軟,事必問明問白借款的理由,如果覺得其情可憫,境況堪憐的話 ,總是幫的。
聶淑君卻是賭心情,碰巧對方說的話對她的胃口,而那天她又是心朗氣清,神采飛 揚的話,手筆還是可觀的。否則一毛不拔。
這天,來的一個遠房親戚是聶家那邊的人,並非賀氏一支,對方說是兒子赴洋深造 ,希望能多借幾千元,讓兒子多個鬆動錢傍身。只因苦學生現今不一定能名正言順地在 彼邦找到幫補用學費的散工,各國的移民局今出如山,發覺學生謀事,嚴重的要遞界出 境。
親戚總覺得兒子人地生疏,一到步就要慌慌張張地找工作,太令她擔心了,於是求 助於聶淑君,講好待兒子安定下來,一切就緒,也未必需要動用那筆錢,就立即歸還。
一定是碰著聶淑君心情不怎麼樣,於是拉下了面孔,說:「拿我的錢去安頓你兒子 的心,怎麼成話呢?又不是沒得穿沒得吃了,這個忙叫人家怎麼幫?我的心也多不安穩 呢,誰幫我?」
就是如此毫無轉圜地回絕人家了。
那親戚是垂頭喪氣的走,還是我送她到大門口去的。
我心上真有點難過,幾千元是個小數目,真想就掏出來幫她一幫,可又不敢,回頭 讓聶淑君知曉其事,那還得了,怕吵得連天都要塌下來。
目送著親戚離去,連一句「好走」都卡在嚨喉說不出來。
心想,要編個動人的故事才借到錢呢,其實不難。人家既是實話實說了,又有誰不 是在養兒育女呢?將心比已,自知其中苦心,何必連舉手之勞也省掉?
正在愁悶之際,只見阮端芳促促忙忙的趕出大門來,見了我就問:「走了呢?」
「嗯,剛出門!」
「三姨,這兒五千元,你替我拿去送給她,或仍在外頭等公共汽車。趕出去,會追 得上吧!」
我茫然,不知所措,只想再開口詢問,阮端芳就說:「快去,快去,我並不知道她 住那裡?」
於是我趕出去,果然在家門轉角處的巴士站看見了親戚,叫住了她,把五千塊錢塞 進她手裡時,對方含淚。
「細嬸!」她是如此的稱呼我:「我一定還你!」
「不,不,是聰少奶奶的錢,你別掛在心上,只管叫孩子好好的唸書。」
她連忙點著頭,才上了公共汽車去。
我回到大宅來,尋了個適當機會,向阮端芳回報。
她看旁邊沒有什麼人,就給我說:「昨晚讀了三毛的一篇短篇,她自己的親自經歷 ,差點沒幫上一位值得相幫的老實人,白白因自己多疑而害人家很受了一點苦。
寫得實在好,我感動了,今日看見那親戚,惻然。」
那是惟一的一次,阮端芳跟我講這麼多話。
她在賀家,地位也是超然的。
翁姑對她好,丈夫大權在握、娘家架勢,膝下有男丁、自己樣貌學識都相當,這樣 子的人物,是絕對有權選擇朋友。
她要是跟我保持君子之交,我也實在不敢高攀。
這次在名店碰上面,原以為打過招呼,也是各走各的陽關道,各過各的獨木橋。
沒想到阮端芳和顏悅色地一直跟我和賀智攀談。
賀智急急著手錶:「大嫂,我先走一步,有會議!」
走了兩步,回頭仍囑咐我:「三姨,你記得去剪髮,我秘書已給你預留了時間。」
「三小姐,三小姐……」我還想掙扎,賀智已一溜煙地跑掉了。
阮端芳問我:「是到賀智慣去的那家髮廊嗎?」
我點點頭,立即下意識地伸手摸摸髮髻,有一點尷尬。
「我正要去做頭髮,陪你一道走。你不曉得在那兒吧?」
我搖搖頭,也只好跟她成行。
那髮型師把我頭發放下來,拿把剪刀在手,正審量著要如何替我落發時,我緊緊的 閉上眼睛。
心情複雜至極。
當然是心痛,青絲一把,還真陪伴我經年了。
又有點難為情。人家剃了三千煩惱,為著出世。我呢,剛相反,臨老學吹打,現今 才來整裝上陣,實行積極入世,闖蕩江湖去。
阮端芳就坐在我旁邊的座位上,一定是看到我那不安的表情,伸手過來拍著我的手 背,以示鼓勵。
我這才稍稍放鬆下來。
走出髮廊時,我一臉緋紅,直情有點像偷偷做了件見不得光的事似。
大太陽一曬下來,我慌忙的用手扯著發腳,要立即把頭髮拉長下來似,寧可拔苗助 長。
「三姨,你這新髮型實在好看!」阮端芳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