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不知是真是假,敬生就是信以為真,老跟宋欣榮講,這小兒子腳頭好!又要把傑 傑拜宋欣榮做乾爹。
宋欣榮總是推,有日還特意向我解釋說:「細嫂,生哥的好意我心領,其實我頂疼 愛傑傑,只是不想高攀,反正心裡頭當他是兒子一般愛護就可以了,不尚形式。
細嫂是明白人,自然知道我的難處,諒解我的小家子氣。」
我當然心領神會。
雖說是跟在敬生身邊出身的老夥計,他本人的家當,亦已不差了,仍是無法跟賀家 匹敵,差得太遠了,無端攀上誼親,別人不說什麼,宋欣榮心裡頭也不好過。
其次,愛傑傑愛得如此出面了,有時已難免要看大宅那邊人的面色。還實斧實鑿地 認上誼親,就更不好說話。
我於是趁便時跟敬生解釋過,才將此事擱置。
事實上,宋欣榮一直都對賀傑關心,對我也相當的友善。
他很緊張的打量我說:「聽元哥一直說你這一陣子瘦多了,我還以為他形容誇張, 怎麼真的落了型,憔悴太甚了!細嫂,你要保重。」
「榮叔,你坐。也沒有什麼,敬生不在了,我就是不慣,過一陣子就好。」
「你跟賀聰是差不多年紀,抑或比他還小呢?現今看起來,像他的母親!」宋欣榮 惋惜地喊。
「論輩份身份,他的確是我兒子呢!」我倒無所謂,是老是頹,認了就是認了。
「依我看,賀伯母若是打扮打扮,我看要年輕得像賀智。」
潘光中說完這話,望住賀智,一股情意自眼神飄送出來,攪得賀智登時粉臉飛紅。
戀愛的人,豈只神采飛揚,還真年青活潑。
我看賀智就真真突然青春得多,這跟衣著與打扮無關。
曾幾何時,我望賀敬生一眼,或是敬生望我一眼,也還是賀智如今的那個模樣,心 上卜卜亂跳,通體熱血沸騰,不知多興奮、多舒服!
我是過來人,有什麼看不出來。
賀智喜孜孜的走到我身邊來:「我陪你去買幾套西服好不好,別一天到晚的穿旗袍 ,還有,把頭髮剪短了,人就會精神清爽得多,別老是這種古古老老的髮髻。」
我只是笑。心裡頭想,這還怎麼得了?敬生才剛去世,我就扮起年輕相貌來了,惹 人閒話。
賀智真聰明,鑒貌辨色,她就知道我的顧忌。於是擺一副不以為然的態度,且扯了 宋欣榮來主持公道,說:「榮叔,你算是長輩呢,來評評理,這個年頭,三姨還是活在 象牙塔裡,老是船頭慌鬼船尾驚賊,弄得自己整個人褪了顏色似,真叫人為她不值。」
宋欣榮看著我,語重深詳地說:「細嫂,賀智的說話頂對。今時的確不同往日。
舊時呢,人言可畏。今日呢,人人都只顧自保。旁的人把你捧上天也不管用,你自 己有多少實惠才最重要。細嫂,要是你還這樣子活下去,如何捱得到賀傑成人長進,自 立門戶呢?」
這最後的幾句話,叫我異常的心動。
是真要好好考慮,從詳計議的。
總不能一天到晚孵在這房子裡頭,跟外界斷了音訊似,將來怎麼把江山交到兒子手 上去呢?連江湖上黑白正邪都無法分析給下一代,未免敷衍塞責了。
社會上頭,誰家子弟不是由父兄帶著出身的?賀傑如果有日要碰得焦頭爛額才得著 一些經驗與教訓,我又捨得嗎?
到那時候,做母親的,站在一旁乾著急,才驚覺自己沒有本事,那就悔之已晚了。
晚飯在溫暖而愉快的氣氛之中渡過。
我一直留意到潘浩元吃得很多,卻說得很少。
這也未嘗不好。
飯後,宋欣榮要趕著走,連水果也不吃。
「加拿大的兒媳托朋友帶了件毛衣回來送我,我好歹到酒店去會一會,也是禮貌。 這就失陪了。」
「我囑司機送你一程。」
我親自陪榮叔走出大門。
上車前,他又握著我的手:「細嫂,真的今非昔比。從前有生哥,你可以安枕無憂 ,現今賀氏內半個心腹都沒有,賀智到底是女孩兒家,將來有差池,只得她一把聲主持 公道也不成氣候。你好歹要出來走走,不學多、也學少,別是被人家欺到頭上去,也蒙 然不知。「細嫂,寧可自己心知,放人一馬,好過被受蒙蔽,死得冤枉。賀傑要靠你, 就這幾年光景要捱一捱罷了。「元哥是個老實正直的人,他提過,希望你到富華去行走 ,反正說話的只有元哥和我二人,人事頂簡單,你就出來,看成上課也好,上班也好, 當消閒也無所謂,一舉可以幾得,何必悶在家。「你不替自己拿定主意,只管什麼人笑 話的話,現今再行不通了。」
來欣榮拍拍我的手,才上車去。心思慎密的宋欣榮也如此說,就的確要注意了。
我走回小偏廳去時,只得潘浩元一人。
心裡又不期然地抽動著,遊目四顧,坐立不安。
「他們呢?光中與賀智呢?」我慌慌張張的問,甚而不見了群姐。
「是不是一定要找他們回來,你才安心?」潘浩元竟這樣問。
我呆了一呆,若拿手往臉上一放,一定是燙熱的。
我解釋:「不是切開了一盆水果嗎?他們吃了沒有?」
潘浩元沒有答我,只靜靜地睜著眼,看我在廳上團團轉。
有點像鬥獸場觀眾席上的皇侯貴賓胃,非常冷血而尊貴地望住場內那只將要作困獸 斗的動物,心慌意亂地來往踱步,準備在下一分鐘就為保全自己的性命而肉搏廝殺。
我的不得體與張惶,完全被對方看在眼內,心頭更多焦躁。
「你坐下來!」潘浩元說,語音平定,且具權威性。
「坐下來,我給你說幾句話。」
從前,敬生也是以這副類同的語調對我,我就總好像著了魔似,乖乖的如言照辦。
如今,我也真的坐了下來,面對著潘浩元。
「敬生去世後,你適應得並不好。」他說。
怎麼適應呢?
要我改嫁才叫適應得好嗎?
念頭飛快掠過心上,隨即滿頭冷汗,只一忽兒功夫,那真絲旗袍就緊緊的貼在背上 ,只為汗出如漿之故。
我未免太離譜、太孟浪,怎麼會想出這個念頭來?
羞愧得兩腮發熱發燙,渾身僵直。
「這樣子孤憐伶的過日子,是要令你胡思亂想的。」潘浩元竟說了這兩句話。
「關心你,愛護你的人,只想你生活過得正常健康有建設性有前途,如此而已。」
潘浩元懇切地望住我。
「我的一番心意,你如果覺得並不單純,並不可取,甚而並不可靠,我不怪你,我 明白。但你身邊對你好的人,無一個不直接或間接地向你介紹了一條你應走的道路。那 些人包括宋欣榮、賀智、群姐、甚至潘光中、芬姐。他們是毫無機心,不求回報的希望 你幸福,並有所成,你應該相信他們。」
我呆住了。
潘浩元這麼說,就等於指責我好多心,以為他一直對我的關懷是別有用意的。
我真有這樣想過嗎?
是不是我作賊心虛?
抑或作賊心虛的是另有其人?
我看了潘浩元一眼,那健康的膚色上抹了一陣紅光。
他其實也正在看我。
這叫不叫心照不宣呢?
「你的決定,我將永遠尊重,絕不會以我的意願為依歸的,請放心。誠意地希望你 跟在宋欣榮身邊工作,因為這對你是好事,我其實並不常在富華,根本也不常常在本埠 。」
話已說得相當露骨而明顯了。
我只能答:「各人的好意,我非但心領,且會實實際際的籌算去。」
回到睡房去卸裝,脫下了那襲旗袍,把髮髻打散下來,在鏡前站著。
身體還是如此的光潔粉白,肌肉依然是英挺在嫩滑的皮膚之內。
我伸手撫觸著雙肩、手臂,甚而沿胸膊,直下至腰際。
我寬鬆地歎一口氣,感覺仍是滑不溜手。
當然才不過是一段短短的日子,今朝的人比黃花瘦,還落得一份淒迷的楚楚可憐, 只怕碧海青天夜夜心之後。會把人整個都磨損得枯黃乾癟,神頹志喪。
我還有很長很長的一段路要走下去。
躺在錦被之上,那種貼身的軟棉棉感覺。益發令我想起
了私情慾念,因而更念敬生。
不能再在潘浩元那番說話上鑽牛角尖,由他怎樣想當然吧,我必須謹記自己是賀家 人,昨天是,今夜是。明朝亦是。
除了敬生,不可能再有別的人,此生也不作此想了。
然,總要把心神安頓,把體能虛耗,別是如此空蕩蕩的干折靡自己下去,以致於忽 然間蒼老,更令人惆悵。
賀智要陪我添置新裝,我竟有一番興奮,對她說:「好多好多年以前的事了。
我從鄉下走出來,工廠工打不下去,便上大同酒家求職,那照顧我的同鄉老表,就 借我一套她最得體的衫褲穿在身上見工去。其後,還是預支頭一個月的薪金,去縫了件 旗袍,當成制服穿。那種感覺,現今跑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