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不讓我太難為,我絕對肯禮讓半步。
尤其是今早,敬生要我戴上那套價值連城的翡翠,聶淑君的面色就沒有好過。
免得過我都不便再明目張膽地站到她身邊,將之比下去了。
那位阮家姻奶奶與姻姨奶奶雖說是站在聶淑君一邊的人,賭她們仍是會忍不住把敬 生買下那隻翡翠玉鐲的故事講得街知巷聞。
聶淑君的面子一定因此事而受損,不宜再加添她的刺激了。
真是道不同不相為謀。我從沒有羨慕過聶淑君有這起所謂走得近的朋友。
我有我做人的原則,絕不同於他們。
好像我對群姐與芬姐這兩位知已,從來都不曾在人前說過一句半名有損她們體面的 說話。我認為這才是愛護朋友的表現。
群姐跟在我身邊二十多年,這期間,單是在賀家兩宅內的傭人司機間流傳的是非, 就多得不成話。
阿群是個心直口快的人,辦事還真有點魄力。年前她被推舉當會頭,各人科份月供 會銀若干。期間,就傳出了阿群從中謀利的謠言。
我聽了呢,悶聲不響,也沒有把話轉傳給阿群知道。何心惹她傷心動怒,萬一禁不 住跟那幾個造謠的女傭起了衝突,於是無補,徒增咎淚。更何況,總是要朝見口晚見面 的同事,把關係迫到白熱化,誰好過了?
當然,我有設辦法令阿群注意會銀的處理,務求以婉轉方式提點她將誤會澄清了, 彼此安樂。
至於芬姐呢,年前她與丈夫昌哥的生意的確有過周轉不靈的階段,還是我把一筆不 少的款項塞到芬姐手裡,讓他倆度過難關的。
那陣子,連大同酒家舊部長老馮也問我:「是不是阿芬家的經濟出了問題?」
我都七情上面,落力掩飾說:「那有這樣子的事,不是活得頂好的。昌哥為人踏實 ,不尚冒險,或許在入貨營商上比較穩陣保守,人們只看見那起大手筆的老細就認定人 家是風生水起,倒轉來看昌哥寒酸,才生的謠言。也真是氣人,是不是?」
我並非信不過老好人老馮。唯其人直腸直肚,生怕他一時不察,遇到了大同酒家舊 日的同胞,談起了芬姐近況,會得悲天憫人地說上幾句同情話,這可不得了,一經傳揚 ,就夠芬姐受了。
好事不出門,醜事傳干裡。
若身為知己的,怎麼會負責把不愉快的一總事宣傳至街坊鄰里?
我希望真心待我的朋友,只會關起門來,把疑難攤開來跟我研究,商議對策,可不 要大庭廣眾,公開討論。
要如是,也真匪夷所思。
無論如何,不合我的口味。
陪著敬生回到家裡去時,己是夜深。
平日,敬生少有遲過十點半上床睡覺的,今天是例外了。
看得出來,敬生仍是興致勃勃,一點疲態都沒有。
我倆躺到床上去後,敬生還滔滔不絕的告訴我,在宴席上頭誰人跟他說過什麼話, 誰又跟誰來了。
六十歲的人,樂起來比賀傑還顯了俏皮相。
「好了,好了,快快睡覺去,留待明天再說嘛!你怕不累死!」
我哄得了敬生入睡,自己其實睜著眼,在黑暗中看天花板,久久不能成眠。
今日的一切,零碎雜亂,沒有編排,也不順序地不斷出現腦際。
重複又重複的一幕,是我驚駭地看著潘大哥,跟他相認的一刻。也是臨別時,他重 重握著我的手說:「你答應要來泰國看我?」
會嗎?我會作曼谷一行?
要是成行的話,也必有敬生在一旁的。
難道我是願意拋下了敬生,獨個兒去探望兒時摯友不成?
當然的不會。
我翻了個身,拿手緊緊環抱著敬生的腰。
很覺得有點對他不起。
雖是一個如此輕微的、在心底掩掩映映的反叛意識,我仍然覺著不安與慚愧。
二十多年來,未曾有過一丁點兒對不起敬生的感覺,只偶然有相反的情思緒念,認 為敬生欠我良多。
原來,在敬生之外,還真有另外一個男人,可以進駐我的思維。
這是很很很很不應該的。
過往,大概因為影像模糊,想念潘大哥的念頭一瞬即逝。
如今,重逢了,見著了,連人都曾觸摸抓牢,那思念的感情在我心深處,竟蠢蠢欲 動,伺機而發。
太恐怖了。
我慌忙地把臉埋在敬生的懷抱裡,口中亂嚷:「敬生、敬生,我愛你,我愛你!」
敬生迷糊的應著。
翌日晨早醒來,敬生和我跑到大宅那邊去吃早點。
在餐桌上,敬生習慣閱讀早報。
他聚精會神地看了一會,把報紙放下來,臉色驟變,說了聲:「賀勇呢?」
聶淑君和我都抬眼看著他,有一點的不明所以。
站在旁邊的女傭答:「四官還未起床!」
賀敬生攤開報紙,厲聲苛斥說:「真是小人得志,語無倫次。」
我瞥那報紙一眼,是娛樂版,以甚大的篇幅刊登了一幅魏佩倩挽著了賀敬生臂彎合 拍的照片。還大字標題寫:「魏佩倩即下嫁賀家公子。」
那照片下則題了另一行觸目的小字:「魏佩倩跟未來家翁本港億萬富豪賀敬生於其 昨日之六十大壽喜宴之上。」
也難怪敬生不高興。這位魏小姐是太過份一點點了。怎麼還未有三分顏色就趕忙上 大紅呢?
賀敬生的身份與地位,不是可以胡亂被人家利用來作宣傳的。
社會始終是竹門對竹門,木門對木門的社會。
誰跟誰站在一起,是要非常細心地考察過、編排過的。
無可否認,這也勢利。
然,人們發憤圖強,爭取成就,有權只跟他們所選擇的人分享。此其一。
光彩被沾了,是一份承擔。這還不打緊,日後以此為憑借。招搖過市,傳遞虛假訊 息,以祈從中取利,這就不簡單了。此其二。
當然還有甚多牽絲拉滕,互為援引的微妙關係,不可不防。唯其這是個盡量互相利 用的世界,那一方面對另一方面完全不打算佔便宜時,就有權利拒絕被利用。
這也算是公平的。
魏佩倩所能貢獻賀家的等於零。
剛相反,賀家之於她,是太有利益了。
如此一來,除非當事人心甘情願,將權益雙手奉送,否則絕對可以表示不滿。
當事人呢?是賀敬生,其實也是賀勇。
故而,做父親的頭一個反應,就是找首席當事人問個究竟,也是順理成章的事。
才想起曹操來,曹操立時出現。
賀勇輕快地走到聶淑君跟前,給他母親一個親吻,也向父親和我,喊了一聲早晨。
賀敬生把報紙塞到兒子手裡,冷冷地說:「看看你的帶挈!」
賀勇讀過了標題,留神的望望相片,竟還佻皮地說:「照片拍得不錯嘛,老爸神態 自若,倜儻不凡,誰會相信你已屆花甲之年?難怪我跟你走在一起,很多人老以為是兩 兄弟。」
千穿萬穿,馬屁不穿。
好話在任何時刻都是最有效的鎮靜劑,專治心浮的氣躁。
賀敬生原本就怒容滿面的,給兒子這麼一恭維,當場情緒寬鬆下來。
這賀勇也真是玲瓏剔透的聰明人,我才不信他看不出父親的面色,不曉得敬生的心 意,他就是先來軟軟的一招,化解了對方的下馬威,徐圖後算。
「究竟是怎麼的一回事?」敬生問。
「娛樂記者最拿手的好戲!」
「我的名字與照片只宜出現在財經版。」
「沒辦法,失控。你老人家名氣太大,太吸引讀者。」賀勇的高帽子仍一頂頂的飛 到敬生的頭上去。
「你別顧左右而言他,怎不答覆我的問題?」
賀勇聳聳肩,開始吃他的早餐,且說:「沒有這回事,文章裡頭並未有過我的發言 。」
「她代表你發言了?」敬生緊迫一步:「讀到了嗎?那叫魏什麼的說,你們佳期將 近,排在今年年底,還有,她婚後打算退出娛樂圈。」
「勇,你怎麼提都沒跟我提過?」聶淑君也忍不住插口。
賀勇對她母親的態度,可沒有逆來順受。從來賀家孩子是敬畏他們父親多一點點。
賀勇不耐煩地答:「提什麼?不是說根本沒有這回事,亦沒有這個打算。」
「那為什麼她要這樣生按白造了?」
「一廂情願而已。」賀勇實斧實鑿的答。
「勇,你有沒有誤導人家呢?」聶淑君這句話還真有點厚道。
「誤導她什麼?」
「交誼既是不深,何必在父親大喜的日子裡,請了人家來做嘉賓,你也是有點失算 了。」
「媽,你太緊張了。這起娛樂圈裡頭混飯吃的姐兒們,就算你在馬路上碰見她,跟 她打個招呼,說一兩句應酬話,有娛樂記者問起,她也有本事說成你當眾向她求婚的。 與她來往了,也就把這些宣傳著數打在成本之內,就是那麼簡單!」
一條被執胯子弟認為簡單的道理之內,隱藏了多少歡場女子的辛酸與委屈?
當然,她可能永遠的不知不曉,蒙在鼓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