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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頁     梁鳳儀

  正要掉頭上樓去,竟然踏破鐵鞋無覓處,疑犯正拿住了杯熱騰騰的飲品,走回部門來。

  看他一派優哉悠哉的樣子,他還真吃飽了午飯,再享用一杯咖啡奶茶之類。

  益發叫我氣炸了肺!我給內務部的頭頭說;

  「怎麼得來全不費功夫暱,你有責任向下屑解釋一下規矩與責任這兩回事!」

  扔下這兩句軍令如山似的話,我就氣鼓鼓地跑回辦公室去。再不餓了,塞滿一肚子閒氣,霎時間難以消化。

  程太叩門進來,她一向周到,大抵是來問我要些什麼吃的吧?

  「剛才你指的那位男同事是剛加入利通的,所以你不認識!」

  倒是解釋求情來了。

  「我需要認識他嗎?」

  是不是笑話了,如此輕重倒置!我餘怒未息,說:「他曉得我是誰,不就夠了?」

  程太突然辭窮,一臉的尷尬與為難!

  「怎麼?又是什麼大人物作薦人,給介紹到利通來,抑或是哪個世叔伯的子侄?」

  父親在世時,利通有個老毛病,把一總老朋友剛學成回港找工作的孩子們都收容下來,當行政練習生,實行易子而教。

  這班身份特殊的少爺小姐,在利通行走時,雖是學徒初哥,多少有點額外禮遇。不看僧面看佛面,誰個背後的老子不是香江之內位高權重之輩,生意上頭,每一份人際關係,都可以是助力或阻力,無人願意見高就踩,為自己日後的工作事業種下不必要的惡果!

  程太搖搖頭,仍是那副怪表情,倒抽一口氣才說:

  「不,杜青雲是自己考進利通來當電腦部主管的。」

  我望住程太有三秒忡,不知如何反應。

  自出娘胎以來,似乎未試過有如此難為情的三秒鐘!

  從來活在雲端上頭的人不知道自高處掉下來的暈眩,原來可以這般難受!

  前些時人事部的報告,寫明電腦部人材流失最嚴重,有經驗的都辦移民去了,加上這行業一向供不應求,益發搶手。我還在報告上親批了一行小字:

  「所提薪金升幅,照準。此外,對該部門員工之士氣尤其要關注,禮賢下士,最留得住好人材!」

  我好不汗顏:電腦部發展在利通是刻不容緩的,再沒有一間銀行可以缺了先進科技設施而能維持客戶的滿意服務。我們電腦部門的主管剛在三十月前辭職,移民澳洲去,幾經艱辛,才在出名的獵頭公司找到理想人選頂替,單是那筆介紹費就是普通職員半世薪金,負責面試的是何耀基,那段日子我適逢父喪,沒有心情去接見下屬,也就由著何耀基去處理一切了。

  沒想到,今天鬧了這麼一個笑話!

  我臉上發燙,越想下去,越覺得滾熱!

  坐上高位的人連在生活小節上都要步步為營,才不會行差踏錯;以致萬劫不復,真艱難,

  程太沒有說什麼,就退出去了。

  我呆呆地坐了一會。

  這姓杜的現今是何心情了?洋洋得意,抑或誠惶誠恐?

  看他剛才的不在乎,似乎胸有成竹,才踏進利通來,跟主席過的第一招,就是他贏我輸!

  父親曾教我:

  「最能害自己和救自己的人,也就是自己!」

  今午陰溝裡翻了船,正是此意!

  有人叩門。

  我無精打采地說:「請進來!」

  進來的人,必須打醒十二個精神應付。

  一種本能反應,使我立時間和顏悅色地站起來,極表大方地伸手跟他重握,表示歡迎。

  「我不知道你原來是新同事!」

  杜青雲笑容可掬地答:

  「今天才上的班,何老總剛在外頭有會議,說好了在下午才帶我來見你,沒想到剛才發生了這個小誤會,我也就等不及何老總回來就先叩你的門了!」

  連一句專程負荊請罪的說話都欠奉。

  如果我不是主席,他大概要關起門來,面壁笑個嗆死算數。自問心頭怒火還在,仍有點不高興。

  然,橫說豎說,我都高高在上,他再贏,一家大小的開支還是由我控制,今時今日,衣食父母,擁有無上權威。摩登文明社會內,掌生死榮辱的人除了老闆,還有誰?

  再理直氣壯的人在利通,仍要矮我一截。我,何懼之有?

  我招呼著杜青雲在款客的沙發上坐下。

  對方絕口不提剛才的故事,也不解釋為什麼不按照我的指示去買家鄉雞。

  我原本還有一丁點的不高興。再往深一層想,剛才出醜的是自己,重提舊事的話,只有更難應對。

  杜青雲很得體地把自己的履歷說了一遍。他年紀竟與我相約,看樣子是白手興家的,在香港大學畢業後,赴美深造多年,被美國極具盛名的電腦公司羅致旗下三年,才回港發展,一直在大機構任主管之職。

  我好奇地問:「能在美國發展不是很好的事嗎?你任事的電腦公司又名重江湖,為什麼買棹歸來?」

  我以為答案會千篇一律,說什麼回到中國人的社會服務會安樂點之類。誰知不然。

  杜青雲非常爽快地答:「在美國的發跡機會,今時今日,黃皮膚的人仍然要輸人一皮。何必拿我有可能賺到的錢貼補花旗大國的人?」

  杜青雲稍停,未說先笑,樣子更平和:「更不足留戀的原因是,美國很多規模相當的電腦公司,都有一條以重金買起極標青人才,但求他在行業內起不了創新作用的經營手腕!」

  我有點不明所以。

  「他們羅致最佳電腦專業人士,發展各種電腦計劃,但嶄新的產品,未必能及時推出市面,為免跟自己在市場內風行的貸式搶生意,自己鬥垮自己,但又怕人才流失到中小型電腦機構去,異軍突起,出產了突破性品種,影響大阿哥壟斷市場的威力,於是寧願養兵千日,未必一定用於一朝,旨在拿錢玩死或拖慢好多科技上的好主意!」

  「你就是那要被拖慢腳步的目標之一嗎?」

  杜青雲的傻笑更添了一點稚氣,很令人看得舒服。

  商場如戰場,放在首位的一定是集團利益,而非人類福利。這後者如無底深潭,需求不竭,予以適當控制,也未可厚非。

  跟這杜青雲短短的一席話,又學到了一些知識。

  他的出現與談吐,如許地令人神往。

  我開始對他有了一點點不能自主的好感。

  又想,利通能舔一員猛將,做頭頭的,有一點委屈,有何相干?

  雨過天睛,我毫不牽強地堆滿笑容,送杜青雲走出主席室。

  程太隨即問我:「你還餓嗎?」

  都醒不起來,中午飯還沒有著落。

  「不,少吃一餐不礙事,算節食好了!」

  「你那麼瘦!」

  「胖起來穿衣服不好看!」

  「提起衣服,服裝店剛來電話,你訂的幾襲晚裝運到了,請他們送上來好不好?」

  我想了想,答道:

  「不,很想到外頭走走,我去試穿好了!」

  中環的高貴服裝店,全靠我們這起有錢找地方花的人支撐著。故而一腳踏進去,受到的歡迎討好,較之在利通銀行還多。

  父親去世已滿了七七,很多推卻不了的社交應酬,都要赴會了,衣著方面可還是要挑素色來穿。於是,囑咐服裝店從法國和意大利訂了好幾件深藍與黑色的晚裝應付。這名店的經理是位姓方的小姐,四十剛出頭的樣子,補養得極好,看上去不比我老,穿著更具品味,是個活靈靈的生招牌。

  每逢有貴客到訪,方小姐一定親自招呼!一件名牌貴價貨穿在身上,給方小姐品評一下,或建議加多一點飾物配襯,就更見出色。客人無不歡喜她的服務。

  「江小姐穿這批晚裝時,戴不戴首飾?」

  「你看呢:」

  「大孝仍在身,本來不應添什麼飾物的,然,一件首飾也不配戴的話,未免太素了!我看,就挑珍珠和白金比較適。」我點點頭,記住了。

  跑到更衣室去穿回常服時,聽見這方小姐又在招呼別個客人。

  「朱太太,你訂的那件水紅色晚服,法國沒有現貨,改穿別個顏色好不好?」

  「不好!外子對水紅色有偏愛!」

  哈哈!又是一個靠丈夫作長期飯票的女兒!

  「朱太太,你已有太多水紅色的衣服了,換一換口味,朱先生可能更歡喜!我實話實說了,其實你的膚色配米白更顯高貴!」

  「我聽人家說過,最高貴的女人是身旁有個得體的護花使者,方小姐,可同意這句說話了?女為悅己者容,我其實很明白,曉得真正欣賞女人衣服品味的多是同性,然,這又有什麼意思呢?」

  我趕忙推開更衣室的門,走出去看看這位朱太太!

  面熟得很,想是在什麼社交應酬場合碰過面!香江之內,能有多大了?來來去去是那一撮的名媛!

  名嬡之中曉得說剛才那番話的也不多見。

  那位朱太太溫柔地對住我微笑打招呼,叫了一聲:

  「江小姐,你好:」

  「你好!」

  我回應著,細細地打量她,皮膚一點不細緻,太多的化妝,太著意的一身紅。然,渾身洋溢著一種舒服與祥和,竟不覺得過分傖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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