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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頁     梁鳳儀

  幸福的女人是不是這個樣子了?

  我向鏡前一站,分明地比那朱太太清秀、年輕,好看。

  然而,我顯得那麼蒼白,一對烏亮的眼睛轉動著,在搜索什麼似的,有微微不知所措的惶恐。像不像那些在原野中奔跑著,既要獵食,遍尋溫飽,又怕被敵人追擊的野鹿,老帶著淒然迷惘的眼神,不得安穩?

  我一手拿起了手袋,頭也不回地昂步走出服裝店。

  方小姐在後頭嚷:「我這就把衣服送到利通銀行去了!  」

  心頭因新衣而感染的一份喜悅,被那朱太太的出現洗刷得乾乾淨淨。

  誰個女人不喜歡成為所有場合的皇后?自覺彼人家比了下去,心上有氣!

  今日的江福慧,無需面對魔鏡,問:「誰是香江之內最富有的女人?」

  或者甚至不需要問:「誰是才具色相都屬上上之選的人材?」

  我對自己之所有,極具信心。

  然:「魔鏡魔鏡,誰是香江之內最幸福的女人了?」

  大抵問上一千一萬次,都未必輪到我!

  單是那朱太太,在她心目中,一定認為嫁不掉的富家小姐,最是可憐!

  無情白事地在人前跌這一跤,不是不心痛的!

  父親老說我是個敏感而情緒化的孩子,誰個女人不是了?

  小時候,遇上一丁點兒的不快意,就要父親哄個沒完沒了。

  現今,父親去世了,誰來哄我疼我?

  恨得牙癢癢的,下了班,一整個黃昏躲在睡房中發莫名其妙的脾氣,想著想著,一手把床頭的書都掃落在地。

  說什麼書中自有黃金屋?  黃金屋我有好多好多間,偏就生成沒有金屋藏嬌、解愁去悶的福分。也別說書中自有顏如玉了,越念得多書越難找匹配自己的人!

  第三章

  怕只怕我偷了粵語殘片的橋,喬裝銀行的清潔女工去認識個理想情人,一開腔的談吐,就出賣了思想,流露了背景,後果跟目前還不是一樣?

  我看著放在床上的那一襲深藍色舞衣發呆。

  直至瑞心姨姨跑進房裡來催促我。

  「快別這樣!心情不好還是要赴會的!你今年多大了?父親不在,更要奮發做人!江家除了你支撐局面,還有誰?」

  我支撐江家,誰來支撐我了!真氣人!

  苦苦地啟程赴那見鬼的名流晚宴去!

  主人家是工業界巨於黃德生,名下的德生企業差不多壟斷了香港的玩具業,成為承接歐美出名玩具廠訂單的主力供應商,廠房的發展豈只雄霸香江,老早率先在中國內陸以至菲律賓、泰國都設了分廠!

  利通銀行是德生企業光顧的主要銀行,難得有如此穩陣的商務客戶,非努力維持良好關係不可!於是,我的情緒再不好,也只能勉力赴會!

  黃家是在九龍塘區內的一間佔地萬多英尺的花園洋房。隔籬左右盡都變了時鐘公寓,如假包換的一個高級紅燈區,也虧黃德生還死守在這大宅不肯搬!

  聽說這是黃家發跡之地,風水好之故!

  香江風雲變幻,巨富們擁抱著既得的利益不肯放,眼前又委實太多動盪,太多不穩定,人們只好以種種迷信去加強信念與鬥志。

  黃德生跟他的兒子黃啟傑一齊出迎。

  黃啟傑是黃德生的獨生子,比我年長三歲左右。我們從小相識,他還是我第一個舞伴,算是世交了。然,長大卮,我跟他合不來,不單是性情不相投,嚴格來說,很有點心病!

  事情發生在多年前,我自外國學成回港,剛出道,父親即讓我在利通銀行行走學習。

  剛好那年利通在泰國新設一個辦事處。東南亞的各個勞工市場,泰國的潛力決不比菲律賓遜色。父親說香港年內就必須放棄勞工密集的特色,讓中國大陸與東南亞專美,轉為發展高科技企業,而大陸市場因各種關係,未必能盡情吸收香港的製造業訂單,就會讓東南亞分一杯羹,故此菲、泰兩地的工商業財務生意,是銀行拓展的對象。

  利通於是繼菲律賓之後,也在曼谷開設辦事處,聯絡當地客戶,也方便自港往泰發展工業的廠家。

  父親帶我一同到曼谷去主持辦事處的開幕儀式,很多位有商業關係的好友,都在被邀之列,黃德生父子當然地榜上有名。只是黃德生有公事要留港辦理,便派了兒子做代表前往祝賀。

  開幕酒會辦得頭頭是道,開設的雖非分行而只是辦事處,倒也真真官紳雲集,泰國有名望的銀行家都捧場十足,除了到海外公幹的,沒有一個缺席。

  初出茅廬的我,被這種公式應酬,悶得發慌。現場最熟絡的除了父親,就只得黃啟傑!老想找機會把啟傑叫在一起開小差去!

  小時候,我們還算合得來的。十六歲那年,父親仿西例給我在深水灣的大宅開了個社交派對,官式舞伴就是啟傑,正正是雙方家長在我倆同意之下安排的。

  那個晚上,我的一條粉紅色薄紗裙子滿場飛動,自覺出盡風頭,很不失禮身旁的黃家大少爺。(缺了一頁,不過不致影響內容)  這張照片,壓在銀包下留於抽屠內,想也是黃先生之物!」

  我拿過照片一看,妖妖艷艷地一個泰國少女,穿一件低胸T恤,兩隻奶子差點要跌出來似的,低格得可以!最可恥的還是,上書:送給難忘的黃啟傑先生。沒得叫人噁心!

  驀地,腦裡掠過了雞尾酒會內黃啟傑跟那泰國女侍應生款款而談的畫面,耳畔又響起了今早回應我搖至黃啟傑房間電話的女聲。

  我不期然地問跟前那侍役:

  「你們酒店僱用女的房間清潔員工嗎?」

  「我們用的多是男工。有什麼事嗎?」

  「我今早到泳池游泳時,朋友打電話到酒店來找我,投訴說房裡接聽電話的女侍役十分不禮貌。」

  「不,不會的,小姐,一定是一場小誤會,就算是本酒店的女侍役,也斷不會接聽電話,這是酒店的規矩,以免發生  些什麼不必要的誤會:」

  換言之,黃啟傑今兒個早上把名泰國女子收在房間內鬼混,是證據確鑿了。

  怎麼可能如此地壞?

  不是學貫五車、出身世家的人嗎?犯得著活得像條公狗似的,碰到了可以上床的異性就撲上去,我莫名其妙地生氣!

  氣黃啟傑在我完全沒有心理準備之下,要我接受一個清純童年朋友的轉變。

  也許還氣自己下意識地被黃啟傑看低了。連一個低三下四的泰國妹,都比我吸引千百萬倍。

  當時,我腦子裡亂成一片。

  一腳踏入機場,碰面就是等著我們的黃啟傑,我連銀包帶相片,悶聲不響地塞到他手上去。

  那情景,回想起來,很有點像負氣鬥氣的情侶似的,真真過分一點了。

  啟傑當時的臉漲得紫紅!

  往後,輪到我渾身滾燙不安!剛才自己那衝動肉緊情切的表現,必會惹起對方的疑惑!如果黃啟傑以為我因喜愛他而生妒意,也是太順理成章的事了!

  我驀然發覺自己啞子吃黃連,心上自苦,無辭以對。

  總不成理直氣壯地跑到他跟前說;

  「黃啟傑,你休妄想我江福慧會把你放在心上,以為我對你有半點期望?我只不過看在我倆半斤八兩的家勢,以及你還真真撈到過一兩個正統學位的份上,覺得你如斯作賤自己,可惜,可惜!」

  香江之內,像他這般人材,說多不多,說少也不少!要認真細數,也總不下有幾十人!他黃啟傑算老幾?然,一時情急、衝動、幼稚,所造成的尷尬後果,我是無法不承擔的。

  涉世日深,方才漸漸發覺,商場之內,有哪個男人未曾試過這種無媒苟合,沾花惹草呢?

  莫道是旅途寂寞,就算天天在鬧哄哄的中環,開了一整個上午緊張搏殺的會議,男人們利用午膳時間,跑到一流大酒店之內,享受一頓異乎平常的「午餐」,慷慨地津貼一下旅遊至港的東南亞佳麗,也是等閒之事!

  怕只怕連正經如我父親,也有逢場作戲之舉!

  男人們齊齊把這上床遣興的玩意兒看似打一場高爾夫球,旁人又豈能妄議?

  連他們的妻,都要為了適應這種行為而設法修正傳統道德觀念,以圖適應,以求安樂,我憑什麼身份與資格表示不滿了?今時今日,商場上可以譴責的是作奸犯科,已經足夠衛道之士忙個汗流浹背!誰還有餘情剩力去批判這等個人嗜好?

  只怪我江福慧入世未深,其怪自敗,於是,惹得後患無窮。不是嗎?日子過下來,我有機會洞悉世故人情,因而淡忘黃啟傑的所謂劣跡!然,他對那神女有心,襄王無夢的誤解,反而會因日子有功,而更根深蒂固。

  過盡了這麼多個年頭,每次珠光寶氣,衣履風流,形單影隻地出席上流社會的盛合,碰到了這位當今譽滿香江的鑽石王老五,他心裡會想些什麼,我太清楚了!

  除非我身旁出現個出類拔萃的伴侶,才可稍稍減減他的自以為是,才能為我略略重翻這宗冤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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