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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頁     梁鳳儀

  他們曾是青梅竹馬。

  陸湘靈的住宅築在一個平台之上,是三層樓高村屋改裝而成的別墅。青雲與我拾級而上。

  先見平台上有位小女孩,正蹲在地上垂著頭專注地把玩著各式各樣的卵石與貝殼。

  跟著映入眼簾的是小女孩頭上繫著的紅色蝴蝶結,活潑潑地像分分鐘會飛離她的髮辮。

  我立即趨前,蹲在小女孩的身邊。她被我驚動而驀然昂起臉來。

  那烏黑的眼珠子,左右轉動,像受驚的小鹿,機靈而可憐。像不像父親?眼睛的確有點像,也跟我的相似。

  無論如何,她是個美麗的孩子。

  皮膚白裡透紅,腮邊抹了層胭脂似的,濃眉、杏目,還有櫻桃小嘴。只嫌鼻樑不夠高,可是,還是個孩子暱,將來長大了,肯定連這缺陷也能糾正過來。

  「小妹妹,你叫什麼名字呢?」我拉起她的手,笑盈盈地問。

  孩子尷尬而略為困惑地把手抽回去,站了起來,瑟縮地退向牆邊。小孩子是怕生的。

  「可兒為什麼不回姐姐的話?把教過你的都忘掉了?快告訴姐蛆,你叫可兒。」青雲說。

  可兒抬眼看見青雲,更添一重惶恐似的,連連後退,直至背脊撞到了牆,才停下來。

  我回頭瞟青雲一眼。這人怎麼拿對下屬的語氣跟個才頂多十歲的孩子說話呢?

  所以說,孩子不可多養,像青雲的家,一窩的孩子養下來,不顯矜貴,彼此交談大概也是從小就粗聲粗氣。

  「來,姐姐來看你和媽媽呢,陪著我進屋子裡去好嗎?」  我重新拖起了可兒的手,半拉半就地把她哄到屋子去。剛好跟迎出來的一位女士碰個正著。一望而知是誰,真的跟她女兒一個模祥,且有個高鼻樑,母女二人都堪稱可人兒。

  我們相視,隨即點頭微笑。

  「江小姐,請坐。」

  一時間,我不知該如何稱呼陸湘靈。我們之間的關係究竟如何?會不會又是另一場無關宏旨的獨立的過場戲?還是真命天子已在跟前了?

  「我老早就應該請青雲帶我來拜候你了。多謝你為我們父女倆以及程張佩芬解決了那個多年的難題!」

  「舉手之勞,何足掛齒,現在程太可安穩了?」

  「已經到加拿大去。剛接來信,她選了多倫多定居,等移民手續辦妥,會回港轉返鄉間探望她母親,若是老人家願意的話,就把她接到彼邦相依為命。」我一邊報導,一邊留意陸湘靈的反應。

  無可否認,她與湛曉蘭的美麗,各有千秋。若說到氣質方面,湛曉蘭尤勝一籌。

  不能說陸湘靈侷促,她只是幽怨,如今坐在客人面前,閒話幾句,眉梢跟角仍飄出半絲悻悻然的狠意,臉上是的確多了一點不甘不忿不情不願。怎比湛曉蘭,整個人的從容、雅靜、嫻灑、優悠、自得其樂、自我尊貴。

  同是孽海名花。遭遇過的創傷甚而蹂躪,也必是彼此彼此,凝聚成的精神與面貌,卻仍有高下之別。

  陸湘靈說:

  「很高興聽到程太能平穩安樂地退休,這對你父親肯定是份安慰!」

  我當然可以立即接口問:「何以見得呢?原來陸小姐你如此知我父之心嗎?」

  回心一想,何必打草驚蛇,還是靜悄悄地收集她露出來的蛛絲馬跡為要。

  「陸小姐,此來是冒昧地要求你再一次地成全!」

  「只要是能力範圍以內之事,我很願意答應。」

  「大概青雲已向你提及過有關我們跟偉力電訊合作,或將之收購一事,不知你意下如何?」

  「很簡單。先父的這盤生意已形同虛設。青雲有好計劃,借屍還魂,將之起死回生,聽說,總比他另行籌組一間具規模的公司上市容易。放在我這兒是無用之物,成全朋友的志趣,正是求之不得。」

  「那麼,陸小姐希望我們作全面收購,還是跟我們攜手合作?」

  「原本二者對我都分別不大,你們注資或收購,在生意上頭,執行業務以及拿主意的人斷不會是我,既如是,倒不如名正言順,由你們提出全面性收購,我出讓所有股權,比較乾脆。」

  第九章

  青雲興致勃勃地說:「那就一言為定了。」

  陸湘靈望住杜青雲,嘴角向上稍提,現出個甜甜的淺笑。

  我把這一切都看在眼裡,記在心上。

  「你們還未吃早餐吧!」陸湘靈站起來:「容我去弄點簡單的麵食出來。青雲,你且陪江小姐小坐。」

  待陸湘靈轉身走進廚房,我立即乘機跟青雲說:「她家中沒有女傭嗎?」

  青雲搖搖頭,「只一個鐘點的。她喜歡調理家務。」

  「我這就進去幫幫她。」

  走進廚房去,發現這兒光潔整齊,一塵不染。廚房尚且如是,可見這頭家定必井井有條。

  「陸小姐,別弄太多吃的,青雲和我早上不能多吃。」

  「是嗎?以前青雲很能吃。」陸湘靈隨即補充:「當然,以前的許多事都已改變了。所謂今非昔比。」

  「雖道時移世易,很多舊情往事,仍然忘記不了。是嗎?」

  陸湘靈還是低頭切菜,我看不見她的表情,只聽到她淡淡然答:「是的。」

  「陸小姐,你前天到過曉廬嗎?」

  陸湘靈住了手,回望我,有一絲的尷尬。

  「你認識湛曉蘭?」

  「是的。我們是老姊妹了。」

  這麼一句簡單說話,不知透著多少滄桑與淒涼。

  陸湘靈並沒有再接下去,只重新投入她的廚房工作之中,我因而也缺了話題。

  她並不想向我洩露分毫。

  再明顯不過了,如果她追問:「你也認識椹曉蘭?」那我就可以乘勢滔滔不絕地帶出她倆的往事,輪不到她不在我面前正視她與父親的關係。

  然,她沒有。

  恰在此時,廚房門旁邊來了可兒。

  可兒把半張臉露出來,仍有起碼三分的誠惶誠恐。

  怎麼會把這孩子養成這個樣子的呢?

  我小時候,還未滿五歲,就蹬蹬的踩到學校的舞台上去講祝辭、唱歌、說故事。七歲那年,穿條白紗裙子,穿梭於滿堂賓客之間,早已成為核心人物。不像可兒,沒一點好好站到人前去的志氣。將來長大了,可怎麼好算?最漂亮的樣貌,一旦缺了大方的風采,立時間顯出孤寒相。小家碧玉與大家閨秀,看在明眼人內,高下立見。若真是父親的親骨血,未免要丟江家的面子了。務必查個水落石出,不容碧玉蒙塵,流離俗世才好。

  我試逗著可兒說:「可兒,要進來跟姐姐和媽媽一道談談嗎?告訴我,你在哪間學校上課了?讀第幾班呢?」

  可兒只一味的抿著嘴,沒做聲。忽然她拉起我的手,把個紅色的髮夾塞進我的手裡,就一溜煙地跑掉了。我好莫名其妙。

  陸湘靈解釋:「可兒就是這樣,老畏羞,不曉得表達自己的感情,每逢遇到她喜歡的人就會把自己的心愛髮夾呀、洋娃娃呀,絲帶呀送予對方,從前,她老是這樣對她爸爸!」

  我看著手裡的髮夾,想起了紐約保險箱內的那個。形貌雖異,相贈的心意相信是同出一轍。

  「可兒,可兒。」湘靈一邊下面,一邊揚聲叫道:「把你畫的圖畫拿來送姐姐吧,姐姐大了,用不著髮夾呢而且姐姐不像你老喜歡紅彤彤的顏色。」

  話才出了口,我倆立即四目交投,都呆了一呆。

  陸湘靈快快垂下頭去,把三碗麵捧著,逕自走出飯廳去。

  這以後,她一直都顯得非常的小心翼翼,一句是一句地答,完全地不發問。

  我回到辦公室去時,納悶了一整天。究竟好不好開門見山地去問陸湘靈?看樣子,她完全不願意再重提往事。這不就跟父親的遣書所言吻合了。換言之,我必須採取緊迫一步的行動,一就二口六面地對質,一就是引導她自行招供。

  前者未必能見成效,她要是認真地堅持不提舊時恩怨,還缺借口與辯駁不成。

  可又如何逼她自首呢?

  晚上,青雲跟我坐在江家大宅園子裡的搖椅上頭,我仍心事重重。

  青雲問,「你有心事?」

  「嗯。」

  「告訴我,讓我替你分憂?」

  「憂慮由你而來,還叫你分擔?笑話了。」

  「常言有道:解鈴還需繫鈴人!你何不試試?」

  我於是正式道:「青雲,你仍然愛陸湘靈!」

  「什麼?」

  我沒有再做聲,聽他怎樣解釋。

  「福慧,你就為這個納悶。」

  「理由不夠充分嗎?」

  「筒直杞人憂天!」

  「並不見得。大有可能是當局者迷而已。」

  「我覺得你的看法跡近是對我侮辱,把我視為一個用情不專之人!」

  「最低限度,我肯定陸湘靈還深探地愛著你。」

  「何以見得?」

  「女人的第六感!」

  「可有覺得我什麼時候發達了?」

  「我們的嗅覺只能發揮到男女私情上去。」

  「不可思議。」

  「還有,也憑我的觀察。今天早上,她露出太多馬腳。」

  「她又說什麼特別的話?我都不覺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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