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凝扳起指頭來數:
「在過往的兩個禮拜,我合共只睡了不超過六十小時,體重輕了五磅,足有七天未有空做頭髮,推掉了六個私人約會,終於把這單生意搶過來了。」
孫凝越說越興奮,又從口袋裡摸出計數機來,用那纖纖玉手按動著,說:
「一千萬元的生意額,我們有毛利近百分之四十,太好了。聰,如果一年裡頭能有十個八個這樣的機會,我們年底的分紅可樂觀呢!」
游秉聰白她一眼,懶洋洋地說;
「只是你的分紅會有突破性收穫而已,不要輕言『我們』兩個字。」
孫凝這就覺察到氣氛有點不對勁了,正打算解釋什麼,游秉聰就不客氣地說:
「請原諒我不是一個很好的聆聽者,如果你的話題只管兜在捷成這單生意上轉,恕我沒有興趣奉陪了。」
就是從那一晚開始,游秉聰的臉色就沒有好過,直至他向孫凝提出分手。
那倒是距離捷成之役大半年之後的事了。
捷成洋行一百週年大慶典舉辦得非常成功,孫凝聲名大噪,跟著客似雲來,又接了很多單大生意,年底結算盈餘,孫凝預計自己可以分得的花紅,足夠支付一層在北角半山面積一千二百尺的房子首期,興奮得不得了。
然,孫凝收到會計部派發的分紅通知單時,她有點不能置信地想:不是已經晉陞為公司的合夥人了嗎?經自己手賺回來的收入還真是真金白銀,有數得計的。她下意識地,沒有經過思索地跑進老闆辦公室去,跟列基富說:
「我名下的花紅並不合符比例。」
「是不合符你的比例而已。」
」不,你在開玩笑。」孫凝有點啼笑皆非,一直以來,公司都是按照合夥人能引進的生意,依一個制定的百分比分花紅的。
列基富很凝重地說:
「不,孫凝,我是認真的。請勿忘記,花紅的比例由我而定,也可以由我而改,沒有必要徵得誰的同意。」
孫凝大吃一驚, 一時間不知如何反應。
她幾乎以為自己的工作過勞,耳朵出毛病。
就因為心理準備太不足夠了,她沒有控制自己的情緒,更沒有冷靜地思考問題,她的回應近乎咆哮:
「老闆,你認真,我也認真。會計部完全有記錄,今年之內我為公司帶進來的利益有多少,就算依我們所定的比例分紅給我,公司仍然非常著數。」
「不可以說公司著數。沒有公司的名聲作後盾,你敢肯定自己有能力取得這麼多生意嗎?你敢打賭那些客戶在決定把計劃交到你手上去時,完全沒有考慮過列基富公司的名望帶給他們的信心嗎?你又敢認定沒有了公司所有的設施和後盾,仍能得出現今的工作成績嗎?是公司栽培你,抑或你帶挈公司了?」
孫凝的震驚使她整張臉煞白。
她不是駭異於老闆的說話內容,因為那是一條條孫凝一直心知肚明的道理。
她所驚愕的是列基富的態度。
一向對下屬溫和有禮慈愛的他,會忽然間像只見了人要吞噬而後甘心的獅子,張牙舞爪,向她進攻。
向一個經年為他賣命,忠心耿耿的人進攻。
孫凝差點沒有嚇破膽,她說:
「老闆,你知道你自己在說什麼話?」
「當然知道。我令你失望,是不是?」
「太失望了。」
列基富聳聳肩,說:
「如果你認為這樣子對你並不公平的話,不妨到外頭去闖一闖,況且,此地不留人,自有留人處,你是個本事女人,當然不怕風風雨雨。」
孫凝離開了列基富的辦公室之後,伏在書桌上大哭起來。
她這才第一次發現女人真是水造的,怎麼可能有如此多的眼淚。
一點都不誇大,她哭得雙眼像兩隻大核桃,完全不能呼吸似的,辛苦得難以形容。
已屆下班時分,她按動對講機,想找游秉聰。
「聰!」孫凝帶著哭聲說,「請來我辦公室好嗎?」
游秉聰一至,孫凝就把成籮委屈向對方傾訴,她期待好言相勸,只要能為她找到被老闆責難的借口就好。
可是,孫凝失望了。
游秉聰聽完,就站起來,冷冷地說:
「這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呢,東家不打打西家,這兒有誰留難你,不就一走了之算數。」說罷了就走出孫凝辦公室去。
孫凝此生此世也不會忘記當時的感覺。
她被錯愕與無助,驟然侵襲,令她如夢初醒地發覺原來—個人可以在剎那間眾叛親離。
捫心自問,她沒有做過任何對列基富顧問公司不起的事;非但沒有。還付予很深的恩情感情,她確曾日以繼夜地為這機構賣命。
然而.今日得出的結果令她難以置信,且無從解釋。
又對於一個準備付託終生的人,在自己蒙難困擾的時候,可以用這種冷漠至殘酷的方式待她,這又為了什麼了?
不單是自尊的受創,且完完全餘地失掉自信。
她尋覓不出問題的癥結所在,她找不到自己曾犯的過錯來。
迷茫迷糊得令她異常痛苦。
離開辦公室時已差不多十點,在電悌間碰到了女同事莊淑惠,她很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去,怕讓對方看到自己紅腫了的雙眼。
然,太遲了,莊淑惠臉上劃過駭異的神情,證明她已留意到一切。
孫凝強笑,只得大方地說:
「剛才跟列基富先生為了一點公事爭執過。」
「嗯!」莊淑惠點頭應著,沒有答話。
兩個人乘電梯下樓去的過程是沉默的。
直至到了辦公大樓的禮堂,孫凝正要跟莊淑惠道晚安,對方就說:
「孫凝,為什麼不研究一下自己出來闖天下?你有這個資格與本錢。」
同樣的建議,但莊淑惠的態度和語氣都是極之誠懇的,這使孫凝好像在茫茫大海之中抓到了一塊浮木似的,開心得不得了。她訥訥地問:
「淑惠,有空去喝杯咖啡嗎?」
莊淑惠點頭,她們走進了附近的一間冰室,香港式的,各自要了一杯檀島咖啡,還點了兩件牛油多土,兩碟火腿通粉,吃起她們的宵夜來。
孫凝一邊吃一邊自嘲道:
「記得小時候大哭—場之後。定必覺得肚子空空的,於是踞案大嚼。」
「頂傷心還是要活下去的,而且越傷心人越虛脫,越要補充體力。」
「為什麼你會覺得我應該走出去闖天下?淑惠,你在這家公司是老臣子了,你也不曾興起過往外頭走的慾望吧?」
「我跟你不同。」莊淑惠這樣說。
「是你太謙虛了,實情你的經驗和功夫都比我棒,我只不過勝在有一股難以阻擋的衝動。」
「卻壞在對不應有憧憬的人諸多憧憬。」莊淑惠很直接了當地這樣說。
倒嚇了孫凝一大跳。
「這才是你我不同的地方。孫凝,你是對老闆一直敬慕的,你對他的才幹佩服得五體投地,你認為自己之所以有今日全是他的悉心栽培,教導有方,你覺得為他賣命是理所當然的,在他羽翼下生活是一份光耀與得意,你且認定他會以你待他之心待你。孫凝,可是賓主關係並不是生生世世,禍福與共的。」
孫凝痛苦地點著頭。
「忽然之間,你發覺現實並不如此。老闆是老闆,你是你。不錯,他是有才幹的人,也提攜過你;然而,我們不是白癡,沒有白吃白著,一直干要他貼補。我們賺的是公平的血汗錢。我們願意有福同享,有難同當,認為這是責任。對方呢,視此為給予我們的光榮和施予,這在心理上就有很大的分別了。」
孫凝問;「你怎麼會明白這些情況?」
「因為在我初加入這公司工作時,我也有我的期望,跟你現今的想法大同小異,直至有一次我請求老闆酌量加我薪金,好讓我有餘錢進修,夢想就一下子被敲碎了。」
「你怎佯應付?」
「當然是辭職。」
「嗯,你離開過列基富公司?」
「是的,在外頭闖了三年,才好馬仍吃回頭草。」淑惠自嘲地說。
「為什麼?」
「因為到處楊梅一樣花,到處烏鴉一樣黑。外頭的老闆跟列基富都是那個模式。總的一句話,沒有僱主會認為你是他的自己人。有利用價值,笑臉相迎;沒有用得著的地方,恨不得你早走早著。」
孫凝覺得難過,有一種在人前裸露自己瘡疤與短處的尷尬。莊淑惠又說:
「一位在江湖上名字響噹噹的打工皇帝說:「當一個人愛上了自己的工作機構或老闆時,他就完蛋了。」
孫凝恍然而悟了。打工是沒有生生世世的事的,職業並不是親情,甚至不是婚姻,自己一直弄糊塗了。
莊淑惠拍拍孫凝的手,安慰她說:
「任何人都要經歷某一個階段才會成長成熟,你不必自責和苦惱。」
「可是,」孫凝用手指撥弄著頭髮,說:「我仍然想不明白一個道理。」
「什麼?」莊淑惠問。
「淑惠,列基富在跟我發生齟齬之後.竟然示意我應該離職。即使老闆是如你所說的,純粹在商言商,並不對我的感情加以尊重.最低限度,我的工作成績於他是進帳,為何要嫌棄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