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秉聰總是覺得她笨手笨腳,寧可讓她抱著自己的腰,由他駕駛著兜風去,
孫凝這麼一想著,胡同內迎面來了輛腳踏車,她都木然向前走,不曉得閃避,嚇得對方轉軟,雙腳往地上一站,這才慌忙把車煞住了。
孫凝如夢初醒,連忙打招呼道了歉。
往事是不堪回首的,否則,有百害而無一利。
孫凝苦笑了。
只得繼續向前走,不要回望。
朝陽門外大街有座破破落落的建築物,裡頭塞滿了百多間小店舖,賣的都是從全國各地民間搜羅而來的古董。
孫凝上次來北京時到過這兒一次,買了好幾樣晚清的茶壺、杯與粉盒,折合港幣幾十塊錢一件,便宜得離了譜。
她是放到家中去做小擺設的,那方佩瑜一來她家,看進眼去,便上了心,於是拜託孫凝說:
「這種是送給洋朋友的上佳禮物。」
是的,方佩瑜的洋朋友不少,她的英文完全牛津口音,很有味道,人其實也西化。
孫凝看著反正有時間,於是挑了幾樣稱意的擺設,給老同學辦妥事後,人還慢慢地逐門逐戶去逛逛小店。走到一間店前,聽到有男聲操著廣東口音的國語跟店員討價還價。對方說:
「這暖手爐要多少?」
「五百元,這是宣統皇后用過的,如假包換。」
話還未了,孫凝就衝進去。她老是有一個路見不平的怪脾氣,什麼宣統年代的暖手爐,老天,剛剛她才買了一個,不過七十五塊人民幣,給對方一百元港紙,已經笑彎了腰了。
孫凝是下意識地要拔刀相助,一頭鑽進去,那顧客回轉頭來一望,就跟她打招呼:
「這麼巧,是你!」
是香早儒。
香早儒用廣東話跟孫凝打招呼:
「孫小姐對古物有研究嗎?你看這是不是宣統皇后的暖手爐?」
孫凝接過來看了一會,便答:
「是不是宣統皇后用過的可不知道,有幾十年歷史倒是真的。不過,價錢還可以壓一壓。」
香早儒想了一想,還是回頭給那店員說:
「請給我把暖手爐包子起來吧。」
他之所以沒有講價,是想著這些店也是小本經營的個體戶,由著人家在一天裡頭遇上—兩個闊客,多賺—點利潤,也算是件好事,再講平—兩百塊錢,對他香早儒又有什麼用呢?
慣性使然,香早儒就這麼決定了,可沒有想到這樣做,似乎就是不領孫凝的情了。
孫凝呢,固然沒辦法得悉對方的心意,她看見自己好心一片地提點香早儒,對方竟無反應,心上就有一陣的不快,有點怪責自己太輕舉妄動,多此一舉。
回頭香早儒打算再跟孫凝聊兩句,就發覺對方面無表情地向他揮揮手,快步走出小店去。
香早儒又活像討了個沒趣。
他聳聳肩,有點無奈,覺得女人一有本事,就出亂子。
像這孫凝,怪睥氣,難相處,就是典型一例。
人的緣分沒有來時,感情來去,總是這樣失之交臂的。
孫凝其實也有些悶悶不樂,她心上有個怪怪的感覺,怎麼老足碰到這姓香的男人,就有一種愛理不理,不理又捨不得不理的感覺發生呢?
女人是特別敏感的。孫凝太清楚自己的感情反應,沒有這種感覺已經很多年了。
沒有誰對不起誰,只可說是一重又一重無可奈何,迫不得已。
不會回頭、不能改變的事實,不是要設法忘記,而是要盡量在想起來之後控制住它的騷擾程度。
這留在北京的最後一夜,不要再令自己惆悵於往事之中吧!
在回港的航機上,孫凝還是有工作要做的,她差不多是一坐定下來,就從公事包內取出一應文件,準備批閱,開始為部署下一個任務而動腦筋。
正當她攤開了紙筆之際,航空小姐引領著另一位客人,坐到她旁邊的座位上去。
不是別人,又是他,香早儒。
當然是要打招呼,孫凝因有了在古董店的經驗,下意識地顯得並不熱情,只埋首在攤開的公文檔案上,擺出了一個並不打算跟香早儒細語的姿勢。
香早儒呢,無可避免地心上有著微微的不快。不致於下不了台,但面對著孫凝這種明顯地沒有興趣跟他攀談的態度,總覺得有些少面子上的折損。
人與人之間的感情與關係就是如此微妙。不一定在大是大非面前才會對立成仇或親近結盟,就是在生活的一些微細事件上,都會無端造成接近或疏離。
孫凝是真的叫自己集中精神在公文上,不做旁的幻想的,然而,分明聽到耳畔有聲音說:
「孫凝,沒想到在航機上遇上你!」
這麼一句話決不會是香早儒說的,內容與情勢並不配
合。
孫凝抬起頭,看到了一張令她吃驚的臉。
竟是游秉聰,她的前度劉郎。
孫凝睜圓了眼睛,一時間做不了反應。
對方便又開口,帶點嘲弄地說:
「你不是認不出我了吧?」
孫凝下意識地連忙做出反應:
「啊,不,不,是沒有想過會在航機上碰到你。」
「剛來北京公幹是嗎?你的業務的確是蒸蒸日上了。」
「還可以吧!」孫凝的回答是生硬而敷衍性的。
「你可知我現在也做起生意來了?」
「啊,是嗎?」
「中國貿易,經常要上大陸。」
看樣子,對方還是要滔滔不絕地講下去的。
航空小姐站在一旁,也不好意思打斷他的話,只帶點尷尬地聽著。直至談話出現了空隙,她才乘機說:
「先生,我們要起飛了,你請回自己的座位吧!」
游秉聰於是站直了身,臉上劃過些微不悅,卻被孫凝看在眼裡,她心裡慨歎,真是三歲定八十,人的胸襟寬大與否,是很難改變的。游秉聰就是小器了那麼一點點,他敏感得如一隻小鼠,只要人家偶一不給面子,他兩隻眼睛就流露出怨懟的神情,心上開始胡思亂想,偶爾還會有一些破壞性的行動。
游秉聰並沒有往機艙後走.他把頭等機艙瞥了一眼,便對航空小姐說:
「頭等機位還有空著的,你把我調到前面來,我補付機票費用好了。」
然後他又有點畫蛇添足地多加一句:
「我那秘書不知怎麼搞的,告訴我頭等艙已滿。」
航空小姐回他的話:
「或者還有乘客在最後一分鐘趕來,你請回到座位去,有可能給你更換位置再通知你好嗎?」
當游秉聰離開之後,孫凝如釋重負。她下意識地回過頭去,觸著了香早儒的目光,不期然尷尬地笑起來。
孫凝不能解釋她的心理。有一點點地怕游秉聰出現,會重新為她帶來苦惱,尤其怕在香早儒跟前有任何失禮的場面出現。
孫凝不敢預計游秉聰會有什麼令人難堪的言行出現,即使在他們的感情與關係都已經結束之後。
為了掩飾內心的惶惑,故此孫凝笑著,分明帶點狼狽地笑著。
整個航程是三小時,在孫凝,似乎過掉了三輩子。
她麻木地把視線放在文件的一行字上,沒有移開過.心卻飛馳至老遠。
初出道不久,孫凝就認識了游秉聰。
他們都是列基富顧問公司的同事。公司是英資機構,大老闆是基富佛烈雅,沿用一個中文名字叫列基富。他是大洋行出身的行政人員,人面很廣。自資開設了顧問公司之後,專門承包各種企業機構的特殊業務計劃,很快就打出名堂來。
孫凝是他其中一位副手,由於她勤奮好學,肯捱肯做,很快就已是列基富公司內的主將。
游秉聰是美術部的主管,他的攝影功夫是一流的無可否認,孫凝對游秉聰藝術才華的欣賞,把他們的情誼拉近。他們做了一段日子的同事之後,就走在一起。
游秉聰很喜歡帶孫凝去郊區騎單車,孫凝是那種手笨腳笨,卻是頭腦頂靈活的女孩子。騎單車絕對難倒她,學得滿頭大汗,身子還是無法平衡,於是乾脆放棄,坐到單車尾去,抱著游秉聰的腰兜風去。
記得有一次孫凝自腳踏車下來時一不小心摔到沙地上,擦傷了膝蓋,游秉聰緊張得不得了,拉長了臉,責備她說:
「你是個並不曉得照顧自己的人。」
孫凝聽了,傷透了心,做女人並不需要照顧自己,只要找到一個人有能力照顧自己,願意照顧自己就可以了。
她從來沒有把這番道理說出口來,她以為游秉聰會知道。
顯然,她的預測錯誤了。游秉聰一直以為她是個強者,她也喜歡做強者。
故而當孫凝在列基富顧問公司三年,晉陞為公司合夥人時,游秉聰的表現就開始有點怪怪的。每逢孫凝做成了一單生意,跟游秉聰分享成果時,對方表現由不置可否,而至反應冷淡,最終還出現冷言冷語。
就以孫凝擊敗了同行的五個強敵,把捷成洋行一百週年紀念的盛大慶典計劃拿到手一事為例。那天晚上,他們見著面時,孫凝興致勃勃地跟游秉聰談起過程來,卻完全是以熱面孔貼冷屁股的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