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凝很想幽他一默:
「香先生,你不是要上洗手間嗎?」
若真這樣逗他,未免失禮了,只在心上樂一樂就算。
抵達華盛頓之前,停在三藩市一晚。
全團各人都有甚多親友在舊金山,不勞照顧,一放下行李,就各散東西。
孫凝原來打算休息,但她此行無端端接了一個特別任務,要做方佩瑜的擋箭牌,故而只好捨命陪君子。一行四人到外頭逛逛及吃飯去。席間四個人的話題免不了環繞著三○一法例發表意見。
香早儒問孫凝:
「我還沒有機會好好地問你為什麼把我演辭的最末一段刪去丁?」
孫凝毫不猶疑地答:
「覺得沒有必要跟美國佬說好話,於是便把那段刪去了。」
香早儒演辭的末段原本是寫,他所認識的美國是一個不會對別的國家做不公平事的國家,也會照顧到香港的利益,故而希望美國會在三O一條例上網開一面。
香早儒解釋:
「我只是客氣。」
「對一些人毋須客氣。」孫凝斬釘截鐵地說。
香早業原本低頭吃東西,聽到如此一句話,都不期然地抬起頭來,望孫凝一眼。
同時也瞥見了方佩瑜在旁邊笑得怪怪的。
香早儒問:
「孫小姐,你的意思是指那些美國人?」
「對。不要助長他們插手是非的借口。
「你說美國從來都公平地對事待人,其實也不準確,最精確的說法是他們在雙重標準下運籌帷幄,例子不勝枚舉。
既如是,為什麼要吹捧他們了。
「香先生,我認為演辭只需要實話實說,把利害關係都標列清楚,讓美國人好好地替自己想,如果他們要嚴厲地對付中國,強迫我們依他們的標準去開放市場,到頭來,自己的損失有多大,那就夠了。求他們,不必了吧!別讓美國人認定香港的繁榮與安定真要他們去確保才好。」
香早業的語調很平和,問;
「美國佬插手有何不妥?以國際力量制衡中國,不讓他們對付香港,不是很好嗎?」
「中國如果要對付香港,太容易了吧!不是美國有能力保障得來的。一可以關水喉,東江之水不再滾滾而來,已是困擾。二可以不再運送糧食,所造成的危難,比八七年股災的黑色星期一更具震撼力。不是嗎?」
當然是的,全香港六百萬人口有多少人買股票?但人人都吃飯飲水。
孫凝這麼一說,香早業的臉色就有點不好看。他下意識地覺得孫凝這女人太霸道了。
方佩瑜完全看得出來,微微笑道:
「你們知道現今在社交場合最難控制的局面是什麼?」
其餘三人均拿眼睛看她。方佩瑜才慢條斯理地說:
「以前最怕坐下來,碰到宗教迷與沒有信仰的人,一定辯論個面紅耳熱。現在呢,一談香港政治,就似乎即刻要壁壘分明,甚而劃清界線。誰也不肯讓步,平白把歡樂氣氛弄壞了。」
方佩瑜娓娓而談,像使出了閒閒的一招,就把剛才稍呈緊張的局面打破了。
香早業立即會意:
「對,對,提點的是,要爭執留待到華盛頓去跟美國人爭執吧。」
隨而,他轉臉向方佩瑜說:
「喜歡現在樂隊演奏的音樂嗎?可否跟我共舞?」
也沒等對方正式反應,就站起來替方佩瑜拉了椅子,雙雙走下舞池去。
這家法國餐廳的舞池其實相當細小,可是客人也少,故而顯得寬敞。
香早業與方佩瑜的舞藝一流,尤其是方佩瑜,那雙修長的小腿轉動出一個一個不同的弧線來,美麗得令人有一點點覺著天旋地轉。
孫凝忽然對香早儒說:
「我的同班同學曾說過,看著方佩瑜跳舞超過五分鐘,很難不愛上這個女人,實在太美了。」
香早儒故作大吃一驚,道;
「好險,還是在五分鐘之內消失,別看下去。我們到外頭露台走走好不好?」
話一說完,就站了起來。
孫凝簡直笑得彎了腰,她太佩服香早儒的幽默了。當然只能跟著香早儒走到餐廳外一個偌大的陽台去散步。
香早儒與孫凝兩個人的腳步都放得很慢、很輕。開頭誰都沒有打算開口講話,像怕聲浪會影響靜夜,嚇跑了一份月色微明之下的情意似。
之後,早儒柔聲地問:
「剛才你為什麼笑?」
「覺得你奇怪,於是忍不住笑。」
「怎樣奇怪?」
「愛上了方佩瑜有什麼不好,這麼可愛的一個有才有貌的人。」
香早儒擺擺手,道:
「有才有貌不一定等於可愛,此其一。」然後,他沒有再說下去。
孫凝歪一歪頭,問;
「其二呢?」
「說漏了嘴了,似乎不得不解釋。其二是我跟兄長的品味不同。」
天!孫凝在心內驚叫,這香早儒如此含蓄的一句話,把內情透露得相當大方。
「你是知道的是不是?」香早儒再緊貼一步地問。
孫凝點點頭,隨即說:
「我知道;然,我不是紅娘。」
「你是不喜歡我兄當張君瑞。」
「他沒有資格,不是嗎?最低限度,現在沒有。」
「孫凝,你的嚴謹與執著,那麼地出乎人意料之外。」
「是嗎?」
「是的。你擔保自己不會愛上有婦之夫嗎?」
「不敢擔保。」
「那麼,萬一有雷同情況發生呢?你會不會考慮跟對方談戀愛?」
「考慮過才談的戀愛並不令人憧憬與心醉。」
「就是這句話了。」
「可是……」孫凝想一想說:「我覺得難過,好好的一個清白人幹這種鬼鬼祟祟、見不得光的事,白白毀了方佩瑜的英名。」
「如果她的魅力一如你的讚賞,她總有辦法去令早業把她從幕後帶到幕前。」
「但願如此。」孫凝忽然又問;「你怎麼知道這其中的奧妙。」
「感覺。你呢?」
「我比你遲鈍,我是方佩瑜耳提面授才曉得這回事。」
「然後,就答應當擋箭牌了?」
孫凝紅了臉,沒有立即作答,想了一想才說:
「人心肉造。我希望佩瑜快樂。」
「你對她很好。」
「對,因為她是我的朋友。」
「能做你的朋友一定是一場造化。」月色之下,香早儒望著孫凝道:「希望我們能成為朋友。」
孫凝不曉得回應,她只抬頭以微笑回報。
香早儒心裡想,這種情景之下是應該吻下去的。
當然,他沒有這樣做。
趕快抓著別的話題,別讓自己朝這方向想下去,否則只有更難過。
這一夜,怕香早儒就是在一種既好過又難過的情況度過了。
翌晨,在酒店餐廳內,香早儒獨個兒吃早餐。孫凝原本跟同事一桌,看到香早儒,想了一想,就逕自走過去打招呼。
「你的兄弟呢?還未起床?」孫凝問。
香早儒笑著為她拉開椅子,回應;
「你的姊妹呢?想仍在尋夢吧!」
這麼一說,倒令孫凝紅了臉。
那一剎那的害羞為難,有如一朵玫瑰,被露水沾上了,
更見新鮮秀麗。香早儒決定不肯調開他凝望對方的眼神。
孫凝只好自行打圓場,說:
「我們別開自己人的玩笑。」
「對,自己人不應開玩笑。」
不期然地,兩個人都哈哈大笑起來。
早業與佩瑜的關係,無端造就了早儒與孫凝的跡像是昭彰的、顯露的、無可否認的了。
有什麼相干呢?很多潛藏的感情都像是能發芽的小豆,老早在泥土內蠢蠢欲動,意欲出人頭地,表露身份,努力茁壯。
適逢春雷細雨抑或朗日和風其實都不打緊,只借一個借口、托一度力,就萌芽生長在大地上了。
誰在世界—亡不是每日四方張望,為自己的處境而尋覓一把梯子,好上台抑或下台。
顯然地,香氏兩兄弟各自把梯子扛到手上之後,都忙不迭地往上爬,盼能攀摘月中的丹桂。
香早儒心裡是這樣想,其實孫凝亦然。
只是,她忽然打冷戰,怕那種一入侯門深似海的孤冷感,等下真的來個碧海青天夜夜心,誰可憐了?職業女性一接觸到感情與歸宿問題,就一定心亂如麻。簡單一句話,既想歸宿,又怕歸宿。希望屬於人,又怕屬於人。女人要從獨立自主的王國跳出來作依附喬木的絲蘿,好像剎那自貶身價。但,一輩子在江湖浪跡,又不見矜貴。真難。
明顯地,通過了自北京以來這段日子的精神上的若即若離,似聚似散,把那種互相輕蔑而又其實帶點恐懼的心理克服過來後,孫凝與早儒的感情好像在障礙賽中,已然超越了障礙,到達最後一段平地競跑的階段,很快就有結果,論定輸贏了。
當然,自古以來,幾千年不變的定規是:男女相愛,彼此都是贏家,真是超級幸運。有大多數情況是男的未必贏,女的必然輸定了。
沒有言過其實,身旁每個故事的發展都差不多是實例。
就像孫凝,當她的感情發酵提煉之後,她已情不自禁地表達出來,對香早儒的關懷與遷就開始在言行、生活上絲絲入扣。
譬如這個晚上,電視台大氣報告,華盛頓的溫度忽然驟降,孫凝嚇一大跳,第一個念頭就想到搖電話給香早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