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睡房在正屋二樓走廊的盡頭。
喬暉自我回喬園以來,從沒有跟我同房而睡。
每晚,人累得差不多是爬著上床的。我也不曾認真地想過,應該如何處理我們之間的關係?
也許,我在逃避著正視這個難題。我何其自卑,覺得一身傖俗,再配喬暉不起。我不是不惶恐委屈的。
喬暉是斷斷不會主動地來叩我的房門了。
杜芳華說得對,喬暉的情操並不比我低。
生命中兩個愛我的男人,都有如此品德,顧長基夫復何求?
今晚,我提早下班趕回喬園,只為送喬雪的飛機。一則想跟小姑子再相處多一會,對她,有種揮不去的親情在。二則我們現今絕少在夜間用司機了,免得要付超時工作的工資。要充撐的場面支出還有很多,能省的都省了。我決定自己開車送喬雪到機場。
喬雪這傻孩子,在喬正天的床前大聲哭得像個嬰兒,可惜喬正天茫無所知。她又抱住了媽媽好一會,老不肯放手。喬楓和三嬸都陪著流了一臉的淚。
喬雪一踏上汽車,從我手中接過了幾張紙巾,拭乾了淚,就立即像個沒事人一樣了。
也好,看得開的人是有福的。
「大嫂,請你代我給大哥一個大大的熱吻;好好地抱他一抱,我等不及他回喬園來說再見了。」
「你大哥今晚要跟英國來的一位御用大律師晚飯,也許談出個頭緒來了。」
單是這筆律師費,已甚可觀了。
「我不信大哥會坐牢。他是好人!」
我點點頭:
「不,他不會的。」
「大嫂,你現在愛大哥了嗎?你回來了,就代表你還是愛大哥的,是不是?」
我沒有答。
前面有交通紅燈,我把車煞住了。
「大嫂,你怪我多嘴了?」
「不!」
「那麼……」
「我是愛你大哥的!」
汽車再繼續前進。
「你還愛不愛文若儒呢?對不起,我不應提他……」
「沒關係!」
「大嫂,我現今要到法國去了,老想跟你切切實實他說一句對不起,我當時無權大興問罪之師!後來,我明白了。」
「雪雪,沒關係的,你別掛心。」
「讓我說下去,說出來我舒服得多。」
我總不能說,我不要聽,聽了,我心上不舒服。
「你猜是什麼教我明白過來的?是大哥,後來還有媽媽。他們說,愛情不是我想像那麼簡單的一回事!」
是嗎?
「大嫂,你是個很吸引的女人,他們都愛你,母親說,因為你懂什麼是愛!」
不,我不。
我迷糊了:
「大嫂,你知道我先到英國去一個星期,才轉飛往法國。?」
「知道。」
我應著。
車子就到機場了。
我們把行李交給機場的運貨職員。
我扳著雪雪的肩膊,讓自己看清楚她:好年青的一張臉。
「好好唸書!你知道我們有個三年之約!」
「我一定會成功的!一念到把那姓楊的驅逐出出版社,我就眉飛色舞!」
我並不反對以磨礪自己、爭取成就作為報仇雪恨的方式,事件中無人受傷就好。
我敢說當喬氏有能力收購姓楊的雜誌社、而雪雪又學成之時,我們都不屑再重提舊事了。
現今,我且不動聲色。
「大嫂,我到了英國……」
「記得打電話回來給媽媽!你會得照顧自己了。再見,我不去泊車了,你這就上機去吧!」
我抱住雪雪吻了一下,就鑽進汽車去了。
雪雪大聲叫嚷:
「回喬園去,記得代我給大哥一個大大的熱吻,好好抱他一抱!」
甫抵家門,已是夜深。
樓下書房的門關上了,門縫處透著燈光。
喬暉自我回來後,一直住在書房。
我登樓返回睡房,換了睡衣,躺在床上。
天花板還是高高在上。
喬園如是,奧本尼路的小樓如是。
我當然是喜歡高高的天花板的,不會有種天要塌下來的壓縮感,我喜歡舒暢、明快、安寧的氣氛。
其實,我並不是個天塌下來都能撐得住的女人。我喜歡怠懶、耍樂、備受保護、一頭栽進自己愛戀的人懷抱中,享受無比的溫馨,其餘的世情俗務,都不必多所理會。
我因而也愛光明磊落的人。
床頭的電話鈴聲響起來,竟是鄒善兒:
「睡了嗎?騷擾你了,剛來過電話,說你去送喬雪的飛機,我才敢再在這個時候搖電話來找你!」
「沒關係。你跟韋爾律師他們聯絡過,有什麼建議呢?」
鄒善兒負責照顧喬暉官司,井向我報告進展情況。喬暉在此事上頭壓力太大,實在需要我們為他安排,他才去跟律師們溝通合作。
「喬太,你真要想想辦法。」善兒的語氣凝重:「我跟接辦此案的幾位律師談過,他們都認為喬暉志氣消沉,他根本打算認罪!」
我沒造聲。
「喬太,大家都明白喬暉的心情。一個好人,偶然因外來情勢以及人性軟弱而做了不應該做的事,他自己有自咎心理,寧願受到懲罰,這是可以理解的。然,人誰無過,天下間哪有頭上有光圈的人,過去的錯必須由它過去,不必以將來的幸福,無止境地予以補償,這樣並不公平!何況,現代人嘛,誰都會接納人生的每一章,都有始有終。我們需要明白,昨天的一章已完結,明日絕對是全新的另外一頁。」
我好感謝鄒善兒,她是無心插柳柳成蔭,信手拈來,解了我們夫婦心上千千之結。
「善兒,律師還有說別的什麼挽救辦法嗎?」
「喬暉與喬夕沒有肯定抵押就借出去的款項,必須立即歸還喬氏,填了這筆數,最低限度證明沒有存心欺騙喬氏股東。」
「善兒,你明天給律師們商量,喬夕那化名公司並非全無抵押品,顧家門下的海外物業,全部在我口頭同意下作押,只是手續未及辦理。你且看看這個辦法能否有幫助?無論如何,你同時轉告許秀之,將多倫多與溫哥華的顧家房產盡快套現,還給喬氏!」
「喬太,你要先徵求顧老太同意嗎?」
「我會向她老人家交代!」
顧家今日尚餘產業,還是我和喬暉的一份力量。當年為救顧家而讓我倆成婚,今日,好應為我倆的同偕白首而盡力回報。
我深信父親在天之靈,與遠在他鄉的慈母,斷無異議。
鄒善兒再三叮囑:
「喬太,你的囑咐,我照辦,可你還得好好鼓勵喬暉、令他為明天奮鬥。人人都明白,錯的只是喬夕,主席把他管得太嚴,他又過分急功近利,渴望自尋外快,才說服了喬暉幫這個忙。天地良心,喬暉罪不至坐牢。官司未必輸,如果判了罪,刑期可能三年呢!」
「謝謝你為我們打氣。」
「喬雪臨走,有交託什麼嗎?」
「啊!」我驀地想起:「對、對,雪雪托我辦一件事,我這就去履行諾言了,再見!」
我放下電話。下了床,走近窗前,果見疏星明月,照得滿園明麗。
總有那麼一天,我和喬暉會站在大太陽下,跟一園的賓客有說有笑。
我和喬暉當然都是光明磊落的人。有瑕疵的人生,算不了什麼。
答應喬雪要做的事,我相信我會勝任愉快。
我走出房門,摸黑到樓下去。
書房還亮著燈,從地下門縫處透出一線柔順的光。
喬暉等了多少個晚上,我會推門進去。
門在我身後關上了。
我再輕輕地開門時,天色已是微明。
喬暉睡得好熟。他有多少個日子未曾如此暢酣地睡去了。
我換好了衣服,開了喬園的大門,迎著清晨的陽光,
一路開車回喬氏大廈去。
中環仍是水靜河飛。
我泊好了汽車,步至大堂前,護衛員將一份早報交給我,說了一聲早晨好。
升降機把我帶至三十八樓。
從今天起,喬氏重組,我改用了喬正夭的辦公室。
推開雙木柚門,觸眼就是原本放置喬正天油畫像的地方,改掛了我的相片。其下放了一大盆幾可亂真的繡球花。
鄒善兒的功夫,一向如此周到。她從不會忘記我的囑咐。
我緩緩地坐到喬正天的辦公椅上。
翻開報紙,首讀財經版。
大字標題:
喬氏重組,喬顧長基出任代主席。要員名單內,女多於男,儘是財經新秀。
我深深地歎一口氣。
喬家好比楊家將,男的病的病,死的死,要坐牢的怕也逃不掉,於是,一門忠烈,儘是女英豪。
喬暉,我為你撐上三年,代你坐此高位,但望你早早回朝,我好把江山還你!
山河一定無恙,喬暉你千萬要保重!
我隨手翻到娛樂版。
多麼熟悉的一張臉!
董礎礎。
依然濃眉杏目,楚楚可人。
竟有本事掩蓋所有的創傷與憔悴!江湖賣藝,誰獨不然?
標題是:
豪門貴婦,重出江湖!
桐油缸還是要裝桐油的。
喬家的兩位媳婦,這麼巧,各領風騷地出盡了風頭。
然,風頭背後,有多少淒涼?不必細數了。
各人的命運,竟是如此的不同。
喬園之內的人物,喬正天、殷以寧、喬暉、喬夕、喬楓、喬雪、湯浚生、董礎礎、以至於文若儒和我,一張張臉在我腦海內翻騰。一張疊著一張地出現、引退、出現、引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