驀然間,映入眼前的是一對壁人,輕盈地相擁著,踩著柔和樂音,翩然而來,悠然而去,快樂得有如一對飛舞的粉蝶。
他們腳下踩著的音符,一下一下像踏到我心上去!
「雪雪跟那文醫生,像不像一對壁人?」
喬正天不知在何時出現在我身邊,竟如此問了一句。
我啞口無言,無辭以對。
仰頭看著天上繁星,一閃一閃,開始在我眼前顯得雜亂零碎。
我有那麼一點暈眩。
「暉,你看喬雪玩得多樂!你還呆瓜般站著呢?」
喬正天給站在他後頭的長子稍一示意,對喬暉,就是軍令如山。老頭子不喜歡喬暉坐,這廝就算一輩子的腰酸背痛,也只會直挺挺地像條殭屍般站著。
我突然沒由來地討厭這種唯命是從的愚孝!
總之,看喬暉不順眼,今夜,特別的不順眼!
舞池內增添了我們這一對,明顯地引起旁人細細私語,都拿艷羨的眼光看喬暉。我心頭真不知是何味道?我寧願承受妒忌,最低限度證明自己是收益人!江湖行險日久,誰還會不知道施惠多是情不得已,承恩才算是經濟實惠!
「長基,我看,你是這舞池內最漂亮的一個!」喬暉咧著嘴,笑得合不攏。
「是嗎?你妹妹呢?青春烈火,可以燒悼一大片草原,她豈不更加吸引?」
話才出了口,連舌頭都酸起來。
幸好喬暉並不察覺。
「我只覺得自己老婆最好看,至於雪雪嘛,也許在那文醫生的眼中,她才是艷壓群芳……」
話還沒完,喬暉不自覺地「哎呀」叫了一聲,忍住了劇痛,問:
「長基,你的高跟鞋怎麼拚死力似踏到我腳上來!」
「對不起,人有錯手,馬有失蹄!」
「長基,你的舞技一向精湛嘛!」
「我心不在焉!」
「為什麼?」
「因為這些場合,老是有人歡笑,有人愁!」
「誰?」喬暉環顧左右:「不是個個都高高興興的!」
我拿嘴向露台一角抿一抿:「看到了嗎?」
「是張遜風世伯!」
我默然。
張遜風是香港出名的建築業鉅子。多年前承接一宗公屋工程,行賄驗樓者,致最近被廉政公署檢控,目前還未定吉凶。消息一經披露,立即門庭冷落。他名下的生意更一落千丈,連幾單已簽約的工程,都反了口。張遜風是虎落平陽,再對食言者提出控訴,無異是公開了自己被人落井下石的醜態,在這急功近利的社會裡頭,人人平等,唯利是圖,誰也不會在誰蒙塵之時加以援手,誰也只會在誰落難之際隔岸觀火,甚而推波助瀾。故此張遜風只有啞忍。
喬家大喜慶,喬正天親自點名要請張遜風,並非他特別仁慈厚道,相反,只是額外深謀遠慮而已。賓客盈千的宴會,多一個不多,少一個不少,請了張遜風,喬正天就不必背負欺到人家臉上去的責難,萬一將來案情急轉直下,張遜風得以翻身,喬正天正好燒了個冷灶。況且,偌大一個盛會,主人家可任情挑選喜歡接近的嘉賓款待,對請來的客,一樣可以敬而遠之。
一整晚,喬正天以至喬家各主人,固然沒對張遜風熱烈應酬,連滿堂嘉賓,都只曉得勉勉強強地跟張老點點頭,就飄然遠去,避之則吉。
這就是香江世情,冷不可言、俗不可耐、深不可惻、銳不可當。
我跟喬暉說:
「你去招呼別的嘉賓,我過去跟張遜風聊幾句。」
甩掉了丈夫,我走出露台,從侍役的銀盤上取過了兩杯香檳。
「張世伯!」我把酒杯遞過去:「我來給你添酒!」
張遜風慌忙站起來,一臉感恩,說:
「不敢當,不敢當!」
曾幾何時,要跟張遜風見面聊幾句,都得跟他秘書排期。
我固然沒有那種不管他人瓦上霜的刻薄性格,也實在因為感念舊情。記得父親彌留之際,我還未嫁進喬家,醫院病房裡頭擺的花,寥寥無幾,而其中一盆就是張遜風送來的。他還打了好多次電話來慰問。
在顧家鳳生水起時,母親曾因小病人院休養兩天,鮮花排滿一層樓的走廊,要央求那些護士小姐把花抬回家去,又得額外賞了豐厚小賬,只得讓醫院的清潔女工幫忙,把一個個花籃抬去扔掉。
人情冷暖的例子不勝枚舉。總之,情仇恨怨,點滴記心頭。
「張伯母怎麼不賞面?」
我是明知故問,但不能不問。
做了落難的豪門富戶老婆,那口齷齪氣比當事人還要難吞。商場上的男人,說到頭來,習慣大上大落,氣量還有相當。叫人最難忍受的通常是那些妻憑夫貴的女人嘴臉,尤其曉得表達憎人富貴厭人貧的心思,又總是衝著女性而來,並無物傷其類的顧忌,比夜半奇譚還要恐怖!若果張遜風太太曾經一朝得志而意氣風發,旁若無人,如今敗落,就更是少亮相為妙,否則,準夠她受的。
可是,我如果不以此為話題,就更無私顯見私了。
張遜風倒很坦率,說:
「這些日子來,她心情不好,老不願出來應酬,我也得體貼她一點!」
江湖行走,何止要處變不驚,還要如此落落大方地應對,心上再苦,也只能嚥下去,消化掉!
我好敬佩,也好感慨!
「替我問候張伯母!」
「謝謝!長基,你真難得!我剛才一直著你跳舞,心頭卻在想,顧兄何其有幸,有你這麼一個明事理、識大體的女兒,難怪事事化險為夷!」
「張伯你過譽了!父親生前常說你為人謙和,誰不知道德能載福,那才是逢凶化吉的憑借!」
「但願你此言是真!」
「張伯!」我舉杯,「真心誠意敬你這一杯,心想事成!」
「謝謝,長基!希望你和喬暉早日抱個小乖乖,喬暉這孩子,少有的忠厚,別以為木訥不可取,世間大多言過其行的人,讓你應付得人仰馬翻、焦頭爛額,因而更應愛惜素其位而行的踏實青年!長基!」張遜風深深歎一口氣:「人不能行差踏錯一步,我重複,一步也不成!尤其是對配偶的選擇!」
喬暉是佳偶嗎?
我回頭看,喬暉已本知所蹤,卻瞥見喬雪跟那文若儒雙雙下台階,漫步於綵燈月華雙互輝映之下,微風陣陣吹動雪雪的輕薄晚服,更覺弱質騁婷惹人憐愛。
至於文若儒,看不清他的臉,他的表情……
我慌忙回轉頭來,把手中的香擯一飲而盡。
「長基,好人有好報,所以你嫁得喬暉!你看看喬夕!」
張遜風順勢拿杯向泳池那邊一揚,我望過去,看見喬夕跟一個穿著醉紅彩綠、大花大朵晚禮眼的小妞,親熱非常地在耳語,那小女孩可能比喬雪還年輕,不時昂首歡笑,甚而乾乾脆脆笑倒在喬夕的懷裡。
「那位小姐是誰?」
「丁翁,丁貫忠的獨生女丁芷薇,剛從海外回港度假!」
我輕輕地歎了一口氣,心裡想,歡場女子要好好地做個得丈夫翁姑恩寵的歸家娘,如此艱難嗎?
張遜風似看穿我的心事,競能答以相關一語:
「娛樂圈專供過眼雲煙的歡愉,豪門望族內再不羈放縱的後生兒女,仍是東方之珠的天皇貴胄。」
侍役走過來,禮貌地跟我說:
「喬老先生請喬太太你到他那邊去!」
我欠身:
「失陪了!」
張遜風慌忙站起來:
「長基,多謝你來陪我小坐!」
我微笑,吻在他的面頰上。
「祝你好運!」
走到喬正天的身邊,老早有充足心理準備,會被他怪責花太多時間在張遜風身上。
喬正天並沒有開口責難。只是臉色難看一點,隨即把幾位大商家介紹給我,都是來自東南亞的。
「黃運通世伯在泰國是首富了,你有空應該去拜候他,學習學習,泰國地產正如火如荼地上升呢!」
我含笑點頭。
一整夜,我都話不多,所有有用無用的應酬話,都是左耳入,右耳出,不比平時,任何場合,我都留心著結識的新舊朋友:從他們的對話中盡量搾取商業機會和資料。只這一夜,不住仰望黑漆長空,細數一顆顆的小星星,每一顆都像盛載著我的一個小心願,遙不可即,無從捉摸,更難實現。
人也實在站得太累了。有種想早早躺在床上,肆意休息的慾望。只要能讓我躺下就好,即使從此一睡不起,也無憾然。
我戰慄,怎麼竟有這個輕生念頭?
年來,我頑強的鬥志呢?經不起一夜清風,吹得七零八落,點滴不存?
真真笑話了!
幾經艱難候至曲終人散。
喬正天又率領著我們送客。
人累得臉上笑容僵硬,心卻活潑潑地不住跳動,越跳越急促。
喬雪陪著文醫生走近來,向我們告辭。
喬正天握著文若儒的手,老半天不肯放下來,熱誠得跡近過態。
「改天有空,再請你到喬園來玩!喬雪,你負責提我給文醫生通電話!」
「謝謝,喬世伯,改天你有空,定必再拜侯。今兒個晚上,看過喬園的夜色,果然名不虛傳,很想有機會在清晨或黃昏,再細看喬園景致。」